在沈周的成長過程中,這位大他二十九歲的經學家陳寬,一方麵盡心灌溉這株麵貌清秀,聰明絕頂的幼苗,另一方麵,也不斷地鍛煉自己。其弟陳完(孟英),也長於唐詩,是陳寬日常切磋的對象。在不斷地推敲、苦吟中,“遺忘”,成了陳寬無法克服的困難。陳繼父子,像許多貧苦出身,自學有成的人那樣,對學術造詣,自我評價極高,不輕易稱許別人;但沈周領悟力的敏捷,和過目成誦的超人記憶,使陳寬欣悅,亦複震驚。所幸,陳寬有一個侍姬,號“梅花居士”,不僅辯才無礙,而且聰明知書。長年累月,陳寬心靈中所思索、釀造出來的果實,無論連貫完整,或殘缺的片斷,借著她驚人的記憶力,一一拾綴在心中,為他存儲運用。
陳寬是位責任感異常強烈的塾師,盡管在詩和經學上,孜孜下倦,終於發現這位眼呈淡碧,身材碩長,仿佛玉樹臨風的愛徒,無論才氣、學養,都有青出於藍之勢;他就堅決而謙遜地辭去了教職。他那飽學、崇高而盡職的形象,則像崇山峻嶺般,永遠樹立在沈周的心靈裏麵。
推測陳寬老師,離開沈周和弟弟沈召(繼南)(注一)讀書的“桃花書屋”的時間,可能在沈周十五歲前後。十五歲的沈周,代替父親沈恒行役南京,上巡撫崔恭(注二)的百韻詩,和巡撫所麵試的“鳳凰台歌”,喧騰一時;不僅是他才能的考驗,也是這位鄉村少年聲名遠播的始點。此外,小沈周六歲的沈召,由陳寬啟蒙一個時期後,便由長髯書書,家貧嗜酒,以“醉漁”自號的周宗道接任塾師。這位貌似鄉願,質樸得似乎可欺的詩人和醫生,敦過沈周弟弟之後,又再度到沈府教授沈周的兒子雲鴻,前後共十餘年之久。
那年,沈周十五歲;雖然他的身材、舉止都不像十五歲;而他上巡撫崔恭的百韻詩,也不像十五歲少年可能有的造詣。
這是他首次遠航,以前去得最遠的地方,大約是相距五十裏之遙的蘇州府城。
豐厚的祖產,使他們祖孫數代生活在幸福與安定中。但,有時廣大的田地下但不能帶給人幸福,卻反而變成累贅或無窮的後患。比如高得近於嚴苛的賦稅,無論遇到旱災、潦災、風災或蟲患,盡管秧苗枯萎,顆粒無存,依舊要限期繳納。有時是地方官為粉飾承平而隱瞞災情,有時是朝廷或部裏,不相信江南漁米之鄉會荒歉連年;因而不予蠲免。所以有人寧願丟棄田舍,遠離世代居住的家鄉,免受田地之累;宋代如此,明朝依然如此。
沈周在“苦雨寄城中諸友”中寫:
“一陣接一陣,一朝連一朝,官仍追舊賦,天又沒新苗。白日不相照,浮雲那得消,君休問饑飽,且看沈郎腰!”(注三)
有時,他很羨慕漁夫的無憂無慮。一天辛苦之後,洗過網,上床酣睡。或聚集在村邊的空場上,彈彈唱唱,小飲數杯;完全沒有賦稅的壓力。
不幸由於田地眾多,被有司選作“糧長”的地主,除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負起把一鄉所征六七萬石糧米,解運南京戶部的責任。其中州縣的刁難,兌糧官兵的需索,加上沿途風險,無異是亡身破家的前奏。沈恒,便是在沈周三歲時,被選為糧長的。
“廣買田莊真可愛,糧長解戶專相待,轉眼還看三四年,挑在擔頭無處賣。”這首傳誦於江南的打油詩,下是專對某些人的譏諷,而是令成千上萬土地所有人,下寒而栗的真實現象。
十五歲的沈周,決心要從父親肩上,接下這種苦差;把這樣一個關係家族興衰的重擔,擱在一個文弱的少年身上,雖然表現出沈周的孝心和膽識,但,對這個隱居的相城世家而言,似乎是一個太大的賭注。
以雅好文學著名的崔巡撫,容或仰慕征士沈澄,處士沈貞、恒兄弟的人品和才名,卻對十五歲孩子所作的百韻詩,所表現的渾穆而恬淡的氣度,不能不感到疑惑。因此,準備在南京名勝鳳凰台,大庭廣眾之前,考一考沈周的才學。
鳳凰台在南京的水西門外。
傳說晉穆帝升平年間(一說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間),有大鳥集聚,文彩如孔雀,時人認為是鳳凰,因而修建“鳳凰台”以紀祥瑞。
在歲月的摧殘下,鳳凰台已下再巍峨華麗,留給人的,隻是斷瓦、土丘,和一種無限興亡之感。事實上,遠在唐代,李白詩中,就已經呈現出那種鳳去台空,繁華不再的淒涼: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邱。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登金陵鳳凰台
崔巡撫以金陵西南勝地,古老的鳳凰台為題,來麵試沈周。沈周則像當年作“滕王閣序”的王勃(子安)一般,援筆作“鳳凰台歌”。洶湧的文思,生動的詞采,仿佛白鷺洲邊的滾滾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