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隆冬,冒著嚴寒進京會試的祝枝山父子,按情按理,都不會錯過和徐禎卿見最後一麵的機會。甚至,第二年春末夏初,客死異鄉的蘇州才子徐禎卿,啟靈南下之際,祝氏依然滯留京師,陪兒子殿試。但,他浩瀚的文集中,竟無一言悲悼這位亡友。也許是文字的散佚,也許,那時父子二人,正全心全意投注在北京的功名場上。
有文獻可考的,是十餘年後,當唐伯虎、張靈均已相繼逝世;祝枝山環視四周,不僅沈周、吳寬、葑門二朱等老輩凋零殆盡,連同輩好友,也寥若晨星。“吳中四才子”,已經四喪其二,一種孤獨寂寞感,更不時湧現心頭。
有時,在夢中重溫當時那種亦師亦友的情誼;醒來,則又滿懷著對他們懷才不遇,潦倒終生的痛惜:
“唐生白虹寶,荊砥夙磨磷,江河鯤不徙,魯野遂戕麟。徐子十口周,邃討務精純;遑遑訪魏漢,北學中離群。……”——夢唐寅徐禎卿亦有張靈(注一)
經過多次北上會試,祝枝山早已習慣了北方的料峭春寒、風沙滿麵,乃至年節的習俗。想到正德五年的蘇州,由春末到仲秋,竟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在陰暗、潮濕、淋漓不停的霪雨中度過,一種黴腐的感覺,就衝上鼻端。
秋後雨止,記得過了許久,心中猶有餘悸:
“……前山如笑後如怒,珠林如風密如霧,黯黯渾疑隔千裏,蜿蜿忽辨緣溪路。……”北上前的祝枝山,在唐伯虎畫上題詩讚歎他對江南山水刻畫的生動、煙雲變幻的靈妙。及至寫到畫中兩書遙峙,江水浩淼無際,祝氏眼前仿佛再次湧現雨季的滾滾濁流,和災民饑饉呼號的景象。他以生花之筆,形容對畫中水墨淋漓,有如潑撒般的感受:
“……今年吳地幾魚書,看畫轉覺心熱惱。黃金壺中一鬥汁,我欲濡毫曉手濕;莫舉童子誤書翻,忽使癡龍攜雨出。”—唐寅畫山水歌(注二)
因此,對北京的幹冷,杏花、殘雪互相映襯的景致,覺得比江南的杏花煙雨,別具一種情趣。
正德六年皇榜,在天下舉子的焦慮、期盼中張貼出來,祝枝山的兒子祝續,好友彭防,雙雙高中;倒是奔波多年的他,又一次名落孫山。這是不是他最後一次北京之旅,還有沒有屢北屢戰的勇氣,連他自己也沒法確定。也許命中注定,他隻能沾兒子的光,終其一生,作個朝廷的封翁。這時祝枝山的心境,真可以說是又興奮、又快慰、又不甘。
驀然間,仇英所畫的“觀榜圖”(注三)長卷浮現在他的眼前。一端是皇城內巍峨的宮殿、聖駕、手執朝笏分班而立的百官,莊嚴隆重的掄才大典,在一種冷肅的氣氛中凝定著;也許,這竟是命運主宰者的象征吧。另一端,則是喧囂、擁擠的觀榜人群。牽著馬的仆夫,站在人潮的最後層,觀望、議論,很可能他們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但,他們卻不能不關心所侍候主人的命運。此外,他們也會以一種有趣的心情,講論些別家別姓興衰浮沉的故事。
被推擠到榜下,仰麵而視的人,最為辛苦;貼近冰冷的宮牆,一麵抗拒洶湧而至的人潮,一麵平伸下頷,想要辨認出抖動在曉風中的,榜單上的字跡。他們的視界,也就被限製在那樣一個狹窄的空間,頗有舉步唯艱的苦楚。
有些人,站在榜亭之前,張望著、辨認著,似乎也跟前後的群眾互相傳呼或詢問。但,他們真正關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和命運,其次才是家人和好友、鄉鄰。
真正已經知道自己命運的人,有的雖沉醉在一片賀喜聲中,猶帶著幾分疑真似幻的神情;有的沮喪、羞愧,在三二書僮服侍下,恨不得立刻擺脫這回蕩不已的漩渦。一些臨去還再三回首的舉子和貢生,大概不相信幸運之神,就這樣棄他而去,甚至希望這不過是場惡夢。
隔在宮內、宮外兩個不同世界之間的,是那連著琉璃瓦高牆,禁製森嚴的宮門、耀眼的刀槍斧鉞、和威武雄壯的禁衛將士。
仇英這位後進鄉友,眼目所及,可能隻是南京禁城,和鄉試觀榜的景象;但是,加上他對古代廷殿名作的揣摹、考究,規度細致的筆墨,竟能寫出這樣栩栩如生,變化萬千的動態和心態,不能不教人驚歎。
會試放榜後,接踵而至的是一二月初一的廷試,以及廷試傳臚後的館選;一重重的考試,祝枝山都在京中抱著病,隔著那層森嚴的禁城陪伴著兒子。“兒子續入對大廷感激因賦”、“兒子召試館職”、“兒子召試後忝竊收錄,遂蒙欽改庶吉士留學翰林”……(注四)每一次期待的熱切,和收獲後的喜悅,他都譜寫成詩。直到兒子取得朝廷公費,在培養台輔之地的翰林苑安頓下來,他才放心地回航江南。放舟濤聲帆影中,祝枝山再度寫下功名不偶的愧怍心情,和對兒子的殷望:
“功名爾已誇雛鳳,情愛吾猶愧老牛,悵望燕山雲海隔,曉風吹夢過滄州。”—舟中憶續(注五)
天災、人禍,動蕩不安的正德中葉,作為畫師的唐伯虎,倒一直安心繪畫,作品異常豐富;其中更有一些組作。例如:正德五年四月,江南進入雨季後所繪“摹古畫冊”(注六);當年秋天,祝枝山為歌讚歎的潑墨山水畫屏;翌年,以水墨摹寫的“唐人鶯鶯像”(注七)、仿宋人鬥茶圖(注八)等,在在顯示出他一麵廣泛地沉潛於唐宋古人的殿堂,一麵寫景創新。
六、七連續兩年,唐伯虎均在無錫華雲(從龍、補庵)的劍光閣中,度過漫漫長夏。品泉、吟詠唱酬之外,華氏所珍藏的法書名畫,就成了唐伯虎賞心悅目的饗宴。花蔭蟬鳴中,他們一同研討白居易的詩冊,玩味那恬淡而自然的詩意。唐伯虎更在心中,醞釀成一幅幅圖畫。兩年,一百四十多個炎炎夏日,唐伯虎為東道主畫“白居易詩意冊”,共四十幅之多。
七年五月望日,日本使臣重直彥九郎經蘇州返國,唐伯虎書詩為餞:
“萍蹤兩度到中華,歸國憑將涉曆書,劍佩丁年朝帝書,星辰午夜拂仙槎。驪歌送別三年客,鯨海遄征萬裏家,此行倘有重來便,煩折琅玕一朵花。”(注九)
從詩序和詩意推測,這位異國訪客,不僅把唐氏餞別筵上即席的法書攜往日本,可能也有伯虎的畫作,借以流傳彼邦。
正德七年初冬,在他結束無錫之旅返蘇不久,太傅王鏊乘舟來訪桃花塢:
穿過彎彎曲曲的溪流、拱橋,幾間低矮明淨的草屋,映現在眼前。房角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迎著溫暖的冬陽,大約已經成為桃花庵主和客人一再吟詠、描繪的對象。他也知道伯虎在城東所經營的三畝賴以維生的菜田;灌園種菜,抱膝長吟,是農夫的本色,也是賢者隱者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