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倦遊(2 / 3)

自少至壯,相交已近三十年;唐伯虎首先以感恩的心情,略述文氏父子對他的了解、培植與嗬護。

談到兩人的情誼,這位回頭的浪子作了一番鮮明而強烈的對比:

“……寅每以口過忤貴介,每以好飲遭鳩罰,每以聲色花鳥觸罪戾;征仲遇貴介也,飲酒也,聲色也,花鳥也,泊乎其無心,而有斷在其中,雖萬變於前,而有不可動者。……”——又與征仲書(注四)

而今以後,他決定要以征明為師;隻求能一隅共坐,在征明人格的薰陶下,把心裏的渣滓,消鎔於無形之中;唐伯虎唯恐其改過向善的決心、求師的誠意無法見信於相交一紀的好友,並舉出實例,表示以長師幼古已有之,實非標奇立異:

“……昔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顏路長孔子十歲,寅長征仲十閱月,願例孔子,以征仲為師,非詞伏也,蓋心伏也。……”

這封短劄,雖是剖肝瀝膽,言詞懇摯,究竟能否為南昌行所形成的友情隔閡,彌補平複,恐怕有待於異日的表現了。

張靈和江西才女崔瑩的故事,大約始於正德九年;時維唐伯虎啟碇航向南昌前不久的暮春。推測落幕時刻,可能在新天子嘉靖改元前後。

“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石,五鬥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

……

獨坐在那簡陋茅舍中讀“劉伶傳”的張靈,對這位一千二百多年前,經常乘鹿車、攜酒、荷鍤,與侍者相約死了便埋的飲者,如逢知己,如見故人。他讀著、飲著,更為劉伶的特立獨行、豁達的心胸拍案叫絕。

當書僮告訴他酒已飲罄,他多少有些掃興;但當他知道好友唐伯虎、老師祝枝山等正群集虎邱,飲酒遊春的時候,不禁又興起往日行乞求飲的雅懷。

可中亭內,幾位高吟低哦、飲酒賦詩的好友,見到一個頭攏雙髻、赤著腳、鶉衣百結、手持竹杖的乞丐走上前來,大家相約,佯作不識。

張靈拿著“劉伶傳”,一麵索飲,一麵逞詩才,濡墨揮毫,洋洋灑灑。直到飲罷,才起身一揖,口稱:

“劉伶謝酒!”不辭而去。

及至張靈去遠,幾個朋友忍不住大笑。“今日我輩此會,不減晉人風流,宜為張靈寫行乞圖’;吾任繪事,而公題跋之,亦千秋佳話也。”伯虎向祝枝山提議,隨即揮灑起來。傳神之外,兼及寫景。祝枝山興會淋漓地題識數語,座客爭著傳觀讚歎。

不知何時,一個縞衣素冠,風度儒雅的老者,也在欣賞墨沈未幹的行乞圖。當他知道作圖、題跋的是心儀已久的蘇州才子唐伯虎和祝枝山,急忙趨前見禮,並自我介紹:崔文博,從海虞告歸的敦諭;護著新喪妻子的靈櫬,正航向南昌故居。

對圖中的乞者,崔文博似乎特別有興趣,回憶適才下坡而去的乞者,更仔細玩味圖中的筆墨和神貌。

“敞裏才子張靈也。”唐伯虎向他解釋。不知是愛圖還是愛人,在崔文博懇摯地求索之下,唐伯虎慨然相贈。

虎邱山下,遊船輳集,人潮洶湧的碼頭上,忽然起了一陣喧囂。一個在船上守靈的少女急忙出艙察看。碼頭上並沒有什麼異狀,倒是一個乞丐模樣的男子向她直視。他容貌不俗,手持古卷,看來更有一種不凡的氣度。然而使她感到慌亂的,卻是他的行徑。

“張靈求見!”

他竟然跨過船舷,長跪在她的麵前,灼灼的目光,向她逼視。她曾經遐想過,有朝一日,得遇不拘禮俗,不可一世的奇男子以托終身,方不負此生。無如眼前事情來得太傖促,那男子的表現,也過份唐突。她真希望老父現在船上,自然知道如何發付。但若父親此刻回船,見到這種光景,又不知有何看法?因此,她內心又有些慶幸老父並未趕回。而岸上攏集來的一些圍觀者,卻愈發增加她的困窘。她簡直以近乎懇求的口吻,叫他離去。

他依舊跪在那裏,口齒清晰,聲音宏亮,一派讀書人的從容,看不出他是不羈的狂生,還是宿醉未醒;她也不知該不該召喚左近的船家。

幸好,人叢中擠出一個書童模樣的後生,為那自稱“張靈”的乞者拾取身邊的竹杖,勉勉強強地拉他上岸,在人群中消逝。

帶著幾分尷尬、一種莫名的慌亂,那身著素服,姿容絕世的少女,趕緊叫喚船家解纜,把船撐離岸邊,尋求一個隱蔽的所在;也許為了避免再次受窘吧。

手捧行乞圖,縞衣素冠的崔文博,懷著異樣的心情來到碼頭,卻失去了女兒和船的蹤影。幾經呼喚,才看到那解纜而去的船隻,重新靠近擁擠的岸邊。

女兒解釋適才的遭遇,崔文博展開唐伯虎畫的“張靈行乞圖”,始知父女先後所見,竟同為一人。

那少女名叫“素瓊”,又名“瑩”,是崔文博的獨女,才貌素著,遠近聞名。

當她細看行乞圖中張靈的風趣和氣貌,祝枝山題跋中,對那灑脫不羈的才子的讚賞,崔瑩心裏浮起又興奮又失落的感覺。張靈那熱切、含著深情的目光,那宏亮充滿自信的聲音,還有那仿佛突然從荒蕪、岑寂中,發現到尋求已久的,心靈中那種依歸的欣慰……重又充溢在她四周。她把圖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