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州往北的桐江之中,不僅江流急湍,奇形怪狀的巨石,聳峙岸邊或兀立江心,江道更是曲曲折折。進入唐伯虎眼簾中的,忽而水天相接,江霞照映下,波光粼粼,使人心胸開闊,忽而懸崖峭壁,橫亙目前,大有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淒愴。跟他所經曆的世事人生,似乎頗有相近之處。
船進七裏瀨(富春渚)不遠,就是後漢隱士嚴光(子陵)著羊皮裘棲隱耕釣的“嚴灘”。突起於江岸的雙峰,人稱東西二台;前者為漢嚴子陵先生釣台,後者為宋亡後,謝谘羽慟哭文天祥之處;其時,這位南宋谘議參軍,歌“朱鳥魂歸曲”,以竹如意擊石,如意與石俱碎,其孤憤之情,可以想見。
然而,把插天的山峰稱為“台”,尤其前者的“釣台”之稱,實在令人不易理解。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驀然,唐伯虎想到峰下嚴子陵祠中,範仲淹“嚴先生祠堂記”的句子;釣台之稱,也許是對其清風亮節仰之彌高的意思吧。
嚴光少時,與劉秀同窗,一夜天寒,輾轉無法成眠,相約:
“後曰豪貴,憶此勿相忘!”這情境,與陳勝吳廣的“苟富貴,毋相忘!”頗相類似。
及至光武稱帝,劉秀雖然常念舊好,嚴光卻更名改姓,棲息林下。經過多年的查訪,光武皇帝終於得到了故友的訊息;遂遣使備車,往返三次,才把隱居江畔的嚴子陵接到京師北軍,起居飲食,均命人朝夕服侍。劉秀駕幸北軍賓館之際,嚴光高臥不起,光武帝顧不得帝王之尊,直到床前,撫摸嚴光的腹部說:
“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在光武帝的靜默等待中,嚴光又睡了半晌,才欠伸張目地說:
“昔唐堯著聽,巢父洗耳;士故有誌,何至相迫乎?”結果,萬乘之尊的光武帝,隻好歎息升輿而去。
其後,雖然引入內廷,道故人情誼,累日不倦。甚至共眠時,嚴光把腳壓在光武帝腹上,使瞻星象的太史有“客星犯禦座甚急”之奏;但終究無法以同窗之情,動搖嚴光的隱誌。
與嚴光相較,唐伯虎對自己的江西之行,不免覺得孟浪,也深悔未聽文徵明的勸阻。霞光騖影中,依稀可以聽到樵夫采鬆的聲音,落日餘暉,照射著晾曬在船艙外麵的客衣,反映出一抹奇異的光彩,也給人一種茫無所歸的漂泊感。遙望桐江左岸的書鷥廟,隱約可見放牧著的牛羊。從初夏到深秋,清澈見底的江流中,盛產風味鮮美的書魚,可惜此際為時尚早。仲春料峭的晚風,吹動著他單薄的衣裳,唐伯虎不禁打了個寒顫。然而,再度徜徉於山光水影中,也使他感到一種欣慰;幸虧自己見機得早,佯作顛狂,才得全身而退。隻愧不如好友文徵明那樣心有定見,行止有節;想著,想著,繞道贛東、浙南的唐伯虎,竟有些近鄉情怯了。在蒼茫暮色中,唐伯虎仰望釣台,緬懷古昔隱士的高風,吟出心中的感歎:
“漢皇故人釣魚磯,魚磯猶昔世人非。青鬆滿山響樵斧,白舸落日曬客衣。眠牛立馬誰家牧?書書書鷥無數飛。嗟餘漂泊隨書粥,渺渺江湖何所歸。”——嚴灘(注一)
回到蘇州,已經是三月中旬,青梅累累,殘花處處。江西之行,對唐伯虎而言,也許既不足為外人道,也不便為外人道;但人們對唐伯虎的再一次落魄而歸,議論、指點,則可想而知。一些有關這位江南才子的穢行醜聞,片片斷斷地從王府人役或應聘的賢士口中,透露傳播,渲染誇張,繪影繪聲,使人感覺他是愈發不堪了。
為了尋求寧靜,唐伯虎除了在臨街小樓上賣畫,便在桃花塢中深居寡出。雖然像從北京铩羽而歸那樣,雅不欲為自己辯白,但他卻不能不對自己作一番反省和檢討,對好友有一個交待。
鏡中的霜發、皺紋,想是在南昌為尋求脫身之計,於苦思焦慮中,悄悄展布出來的。
從北京南旋後,那些三餐不繼,衣不保暖的歲月裏,使他的身體仿佛一根從心裏麵蛀蝕、腐朽了的梁柱。尤其肺部的惡化,更使他不自禁地感到生命的短促與幻滅:
“白發日較短,吾生行衰暮。囊無神仙藥,此世安得度?滅沒光景促,人生草頭露。”——他在“白發”詩中寫。
值得慶幸的是,所行所為雖然不拘細節,但尚能俯仰無愧,大節無虧。最後的願望,也許就是自我慎戒,無辱所生了:
“年少輕前途,老人戒末路。踵下掃陳跡,結屨學新步。奔波敢自恕,五十舜猶慕。大孝立終身,匪猶官資故。黽勉達巷旨,庶不添吾父。”——白發(注二)
薑龍(夢賓),太倉人,正德三年進士,現任禮部郎中;在給這位友人的信中,唐伯虎坦白表示江西之行是乘興而往,敗興而歸;但字裏行間,依然不減其豁達的本色:
“……仆自去歲遊廬山,欲沂江西上,悉覽諸名勝,不意留頓豫章,三月中旬得回吳矣;所謂敗興而返也。丈夫潦倒於江山花竹之間,亦自有風韻;此但可與先生道,難與俗人言也……”——給薑夢賓儀部書劄(注三)
隻是,對抄行前幾度犯顏直諫的諍友文徵明,唐伯虎經過一再思考之後,才又謹慎又鄭重的寫了封短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