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虎口(1 / 3)

船過無錫縣西門附近的梁溪,唐伯虎正在鑒賞鄉友袁養正珍藏的“趙雍竹西草堂圖”。

趙雍是元朝書畫大師趙孟頫的兒子,官至集賢待製同知,湖州路總管府事。書畫得自乃父真傳;雖不能青出於藍,但也足以亂真。趙孟頫曾為幻住庵寫金剛經,寫到近半的時候,由其哲嗣趙雍接手書寫,鑒賞家竟無從分辨誰是誰的手跡;其造詣可想而知。

“籬外涓涓澗水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注一)玩味趙雍引首的數葉墨竹和所題七絕,唐伯虎就已經體會到他那蕭疏淡遠的畫境。

圖卷縱約八寸五分,唐伯虎觸手便知是上好的宋紙。畫中一人獨坐鬆間草堂之中,當是“竹西先生”楊瑀楊元誠的寫照。茂密的竹叢,與草堂一溪之隔;竹外觀竹,比起獨坐幽篁裏,也許更能領略竹的清韻吧。

卷中另一可貴的,是元末鐵崖道人楊維禎的“竹西誌”;可見二楊相知之深。楊瑤宮至江浙行省椽屬,維禎於元泰定四年中進士,一度署天台尹,升江西儒學提舉。元末群雄競起之際,兩位好友均歸隱林泉,楊瑀在浦東張溪,植竹結亭;維禎避地富春山和錢塘等地。吳王張士誠在蘇州,曾屢次招請,堅辭不往。

唐伯虎忽然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和勝國二楊,豈不正是反道而行?

多日來,縈繞唐伯虎眼前的不是桃花塢景象,就是好友的雅集和戲謔。

今年花開得真盛,臨行時,滿園桃杏均已結實累累,閶門大街上,楊家果且已上市。

“桃花塢裹桃花庵,桃花庵裹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花前花後日複日,酒醉酒醒年複午。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

桃花庵歌中,他曾信誓旦旦,將永世隱於花酒之間。

“豈有所為如是,而能久安藩服者耶!”接到寧王聘禮後,好友文徵明就不斷地犯顏勸阻。

“棟梁榱桷俱收盡,此地何緣有逸材!”前年十月王鏊來訪桃花塢時的嗟歎。

種種矛盾而零亂的思緒,一直縈繞在唐伯虎的心中,即使置身北上的船上,他仍舊想不透此去江西,到底是“胡為乎來哉”?

對於寧王宸濠,也許他隻想作禮貌性的拜訪;至多,由於王爺的知賞,多留些畫跡。然後他就可以像閑雲野鶴一般溯江西上,遊三湘,探赤壁,登嶽陽樓,甚至一窺長江三峽的天險。

但,趙雍的竹西草堂圖,楊維禎的竹西誌和其人生平事跡,卻使他想到此行的得失和智與不智。

他與寧王之間,相知到底多少,唐伯虎自己似乎也意識不清。

寧王朱宸濠的母親馮針兒,是娼家之女。傳說宸濠誕生時,其父寧靖王朱奠培夢見巨蟒吞噬他的居室,到了黎明,庭中梟鴟悲鳴,因此,他成為父親厭惡的對象。

長大之後,他不但缺乏王室應有的威儀,而且行為輕佻;想不到寧靖王的嫡子寧康王朱覲錫即位十年便行薨逝,宸濠則以庶長子身份嗣位。

南昌致仕都禦史李士實,詩翰聲望重抄一時。認為在中官、嬖人環繞中的青年皇帝朱厚照,好遊獵、宿娼妓、占民女,沒有子嗣,加以經常微服冒險巡幸北方邊境……天下未來之事,似乎難以定論。隻要以重金結交太後和中官權貴,取大位不過一個宦官之力也就夠了。

“公,吾子房也!”(注二)寧王對李士實表示由衷的感激和讚賞,再加以術士之言,就形成宸濠進一步的野心。

為了順應那些術士所謂有天子之命,和撥亂反正,奪取大位的心願,宸濠對於在江西,有才望的撫按三司,頗為禮遇。現為兵部尚書的長洲陸完,任江西按察時,寧王便時時召請參加酒筵,在醇酒美人,賓主交歡之際,賜贈金壺玉壘,並指著自己身上所係玉帶說:

“子自愛,他日當係之無疑也。”(同前注)

遠自寧獻王朱權時代起,為了避免永樂帚的疑忌,遭致不測之禍,便盡量隱藏驍勇善戰的本色;有時故意托身羽門,習羽中舉之術,或著書立說,親近文學之士,示無他誌。

不知出於本性,抑受父祖輩之影響,宸濠對文學、音樂、書畫也頗為愛好,並禮敬四方文人雅士。蘇州前輩陸完,除了心附寧王,為寧王達成恢複護衛之外,是否也把蘇州才彥文徵明、唐伯虎、謝時臣等推薦給這位雄心勃勃的藩王?看來不無可能。

思慮及此,唐伯虎對他此行能否如願;對王府作一番禮貌性的回拜之後,便抽身繼續西上,壯遊海內勝景感到懷疑。果如征明所說的自行投入虎口,卷入萬劫不複的漩渦,豈不愧對所生?

行前不久的四月,剛逾而立的陳淳畫了一幅扇麵;七孔玲瓏的太湖石,殷紅點點的春花,簡淡筆墨,寫出江南暮春的溫馨與明燦。邢(?)願首唱,枝山、伯虎、陳淳……紛紛和詩其上。伯虎題:

“階下花枝扇上同,花枝吹落扇中風;惜花拋扇臨階坐,扇上階前一樣紅。”(注三)

眾人皆以七絕一首,詠點點紅花,在春風輕拂下,仿佛駐顏永壽的九轉神丹;字裏行間,充滿了春日的歡愉。隻有征明後至,單題五絕:

“病起春風過,名園有物華,衰容漸蕭索,愁對深丹花。”

突然間,唐伯虎覺得這位相交近三十年的知友,不僅憔悴衰老,神情更是落寞而孤獨。去年秋天的鄉試落榜,接著照例是一冬一春的纏綿病榻。此外,拒絕寧王召聘的困擾,以及苦勸好友勿往應聘無效,對朝政紊亂,海內沸騰的憂慮……似乎都在他瘦削的麵容上,留下一條條刻痕;難怪他的詠花詩,竟如此地陰鬱與深沉。

可是,經過一陣熱鬧地祝賀、祖餞,以至於啟行上路,再麵對自元明以來諸多題跋的“趙雍竹西草堂圖”卷,漸漸使伯虎感到,孤獨、落寞,衰老蕭索的不隻是征明,還有航向那紛擾漩渦中的他。此去江西,如何全身而退,也許是他一路上應該嚴肅考慮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