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圖卷末端的兩跋,一為楊儀部循吉,一為黃郡博雲。循吉論及楊瑀之所以名留千古,固是人品使然,但圖後的曆代品題,應是主要原因;循吉的結語是:
“……文固天地間最壽之物,孰謂儒生終日弄筆,為不急事哉!”(同注一)
黃雲則闡明,此卷楊氏後人原已失去,後為鄉友袁養正獲得,使得繼續流傳,實屬藝壇佳話。這兩則前輩奸友題跋,也愈發增加唐伯虎旅途的孤寂和惆悵。因此袁養正敦促其題跋的時候,唐伯虎屢欲下筆,又複停下,最後僅以:
“正德九年,吳趨唐寅觀於梁溪道中。”簡單數字,掩飾過他那紛亂而複雜的心緒。
座落在浩淼江流中的焦山、北固與金山,是唐伯虎舊遊之地,雖然每次登臨都不免有人事變化和千古興亡之歎;但這次路經勝境,對於自己前途,卻是一片茫然,心中感慨也就特別深刻。前此所賦“遊焦山”五絕,結尾雖然有:“千古基王業,來遊有所思。(注四)的低沉曲調,而通篇究竟是以描繪景物為主。今日所賦”焦山七律,憑吊古代隱者的遺跡外,兼寫景物的幽奇及形勢的雄壯險峻,更浩歎身世的悲涼:
“鹿裘高士帝王師,井灶猶存舊隱基;日轉露台明野漵,潮隨齋磬韻江湄。天從西北開天塹,地到東南缺地維;翹首三山何處所,卻看身世使人悲!”(注五)
由此一例,不難看出伯虎內心的矛盾與憂煩。
經九江到廬山之後,唐伯虎真正體會到蘇軾所描寫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見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煙雲縹緲,頃刻萬變的景象,才使心中的煩悶,隨之一掃而空。
廬山勝景中,雄渾奇偉,懾人心魄,莫如山南東方寺下麵的九疊屏(屏風疊):鐵壁石骨,綴以蒼鬆翠柏,層層相疊,有如天然屏風。勢如萬馬奔騰的三疊泉,就從九疊屏上注入下麵的九疊穀中。然而,這發自大月山,由五老峰後東注入穀的山泉,並非直瀉而下,乃是嫋嫋如垂練一般跌落在一塊巨石之上;摧碎散落,如雨如霧,迷迷蒙蒙地噴灑到第二級大磐石上;同時也在磐石上重新彙集。再次傾注的時候,才一落千丈,直奔穀底;連站在兩裏以外的人仍然可以感受到逼人的寒氣。
詩仙李白,一見九疊屏的磅礴氣象,就想隱居其中:
“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
不過令人不解的,李白詩中,並未描寫更震撼人心弦的三疊泉;根據記載,直至宋代,始為樵者在偶然中發現。
在唐伯虎的感覺中,和九疊屏、三疊泉大異其趣的,是當他登上東林寺南,高峻細秀的香爐峰時,俯瞰山下,江流如織,座落潯陽江邊的湓口古城,看來比一方石硯還小;一切都凝定著,仿佛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這一動一靜的兩種景觀,是否可以意味著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前者是參與的,象征帶動和被動,後者是超然而靜觀,冷冷地看著一切的運轉?然而不管怎樣,他總算償了多年來一遊廬山的心願。
“匡廬山高高幾重,山雨山煙濃複濃,移家未住屏風疊,騎驢來看香爐峰。江上鳥帽誰渡水?岩際白衣人采鬆,古句摩崖留歲月,讀之漫滅為修容。”——他在“廬山”(注六)詩中抒寫心靈的脈動。
當他沿鄱陽湖南下,再溯江前往南昌時,愈接近這洪都古城,心情就愈發低落;寧府強占民田、掠奪民間女子、勾結湖盜攔江搶劫行旅商販等不法行徑,時有傳聞。不過到了南昌之後,這位被傳說成一世梟雄的藩王,加之於唐伯虎的禮遇倒也相當隆重。在賓客麵前,對這位南京解元,名著兩京的蘇州才子廣為稱道。衣食日用、供應豐盛,住在幽雅瑰麗的別館之中,派專人服侍。此外,寧王更不時地遣使賞賜饋贈。
正德九年的夏秋之間,出入王府中的人物,愈來愈複雜,不少類似江湖中的豪客,在府中教授槍棒火器,號稱“把勢”。八月間,正德皇帝對寧府有所賞賜,寧王則命撫按三司各官,穿朝服向他祝賀。巡撫俞諫不但堅持不可,並拿辦幾個為惡的王府執事,使宸濠大為震怒。遺鄱陽湖盜四出劫掠情事,也愈來愈公開化了。
大約於此前後,王府中的賓客、執事人等,發現遠自蘇州、千金禮聘待為上賓的唐伯虎,神情行止都大有改變。不但平日服裝不整,邊幅不修,盛宴之上,也時常酗酒,嘔吐狼籍。
“信口吟成四韻詩,自家計較說和誰?白頭也好簪花朵,明月難將照酒卮。得一日閑無量福,做千年調笑人癡;是非滿目紛紛事,問我如何總不知?”(注七)
“上寧王詩”,也是這位才子的自鳴得意之作。“白頭也好簪花朵,明月難將照酒書”;身為寧府貴賓,莫非覺得受到了虧待?下半首,更是似禪非禪,俗言俚語並湊而成,對一代俊傑貴冑的藩王,可請肆慢不恭到了極點。
不久,類此似通非通的打油詩,又題寫在壁上:
“碧桃花樹下,大腳黑婆娘;未說銅錢起,先鋪蘆席床三杯渾白酒,幾句話衷腸;何時歸故裏?和它笑一場。”(注八)
自然,這種不堪入目的詩作,也隻能傳為笑談。
此後唐伯虎則在南昌四出遊蕩,恢複他那賣文鬻畫的生涯:
“許旌陽鐵柱記”(注九),為寧王陽春書院附近的鐵柱宮所撰,敘述道合黃軒,功配神禹的許真君,誅龍蛇以安江流,馘魅魑以定民生,鑄鐵柱以鎖地脈的故事。
陽好生,陰好殺,陽為德,陰為刑,凝德為神,淫刑為怪;唐伯虎借題發揮,以為陽陰的相生相克,相輔相成,才能演變成天地間的生生不息:
“……故有至怪之變生,有至神之聖出以禦之;設使特生蚩尤、無支祈與蛟精,而無黃帝、神禹、許真君,則天地之間,陰陽偏滯,而人類幾息矣。”
“荷蓮橋記”(注十),寫南昌城南集賢縣民眾,往往為饒信二水秋潦所苦,車膠輪,騎躓蹄,使人大有寸步難行之歎。內相喻公,為了便民,自動修築石梁,解除民患,也補救了縣令施政上的漏失;人們不僅稱喻公之賢,同時也稱道令尹之賢德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