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的推論是:
“……天子於民,上下遼絕,日月不照覆缶,蟻蚊不能叫閽,民之所憂者多矣。朝有賢士大夫為之輔翼補綴,則天下之民,安得不聖其天子乎;則知朝多賢士大夫,則多聖君矣,豈獨一邑之政為然哉!。”
這兩篇文字層次井然,說理透徹,和同時在王府中的詩作,真有天壤之別。
兩篇文字,表麵上不相關聯;如果把當時寧王的所作所為,倒行逆施,和這二記的推論比照來看,就可以體會出其中隱含著的深意:
斯時寧王,一麵暗令所勾結的山賊湖盜,四出劫掠。命護衛、府丁,積極習練“把勢”,以備起事。一麵以重賂交結北京權要,刺探朝廷動靜,指斥正德皇帝各種荒唐行徑;造成軍民對北京的離心力。
歸納唐伯虎兩篇文章主旨,對於寧王反意已露所形成的漫天陰霾、人心的惶恐,他以曆史和傳說來推衍:隻若“有至怪之變生”,就必定會“有至神之聖出以禦之”來撫慰人心,暗示寧王的惡勢力無足為懼。事實上,後來王陽明之迅速書亂,何嚐不是這預言的應驗?
對於受製於群小的青年皇帚的荒謬舉措,他認為如果人人以賢士大夫為己任,默默地“輔翼補綴”,不僅地方令尹不會招致民怨,施於朝廷,也會彌補朝廷漏失,杜塞人民對君主的怨尤;意在鼓舞人心向善求治,勿為宸濠的煽動所離間。
此外,他又以詼諧、反諷的筆致,表示多承知己好友的“厚愛”,致使生活一天比一天陷於困厄:
冬天,鄉友南昌司訓陶大癡承好友之薦,官升一級,調為崇仁縣教諭。領檄啟行之際,景況頗為淒涼。隨身隻有一些陳舊的書籍。廚子背著菜板和炊具,仆人牽狗挾被上船;像是無家貧漢賃屋遷居,卻很難使人想到是升官赴任的仕宦。
看到此情此景,唐伯虎突然有了幽默感,在“送陶大癡分教撫州序”中,放言高論:
首先,唐伯虎認為,讀書人全靠故人知己提拔推薦,才能飛黃騰達。以這位離鄉背井,不乏故人知己的陶大癡而言,何以愈薦舉愈窮困呢?實在因為那些故人知己對他過於“厚愛”,覺得他誌節太高,不能勞頓於案牘之間,或從事於種種官場應酬;不如讓他當個教書匠,職司禮樂,雍雍雅雅,在揖讓祥和的氣氛下,頤養天年。而陶大癡所以報答故人知己的方式,則是使自己愈來愈窮;蓋“君子固窮”,如此不僅可以證實其素誌確實高人一等,且得免於“苞苴之譏”,才不辱於知己之愛。
行文至此,唐伯虎筆鋒一轉,指稱以自己文章之奇瑰、學識之疏達、循規蹈矩、言出必行,結果竟“流落江海,以藝自資”,多少故人知己,居然沒有推薦他一官半職;顯然是過度地“厚愛”於他,重視他的誌節所致。
他與陶大癡,真可謂又是知己,又是同病相憐,唐伯虎的結論是:
“……以知己而別知己於貧困道塗流落之間,能不悉以彼此故人知己之所厚薄者相為道哉!故序。”
冬末,也許是正德十年的早春,地處江南的南昌依舊冷得使人瑟縮不已。
寧王宸濠,對唐伯虎常在大庭廣眾的宴會中出醜,深覺困惱。有時,他不僅語無倫次,所為詩文不是肆慢不恭,就是庸俗難耐,無異乞兒所唱之蓮花落一般;“江南第一才子”之名,真不知因何而起。
幾度他想遣發伯虎回去,然而唐寅名氣太大,既怕引起其他賓客猜疑,讓天下士笑他沒有容人的雅量,也怕府中那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為其宣揚開去。
不過,像今天這樣囂張狂悖,恐怕他再怎麼愛惜這位南京解元的才名,有再大的顧慮,也無法繼續容忍下去:
賓主之間,雖然早已日漸疏遠,他照例遣使饋贈禮物給那徒具虛名的蘇州才子。那知伯虎非但不領受他的情誼,反而出言譏諷,嗬斥使者。最使宸濠難堪的,是他當著奴仆和使者之麵裸形箕踞,似在自瀆,又仿佛向爐取暖;那種了無羞恥之情,若非失去理性,就是恢複眾所周知的,當年與豎子張靈在泮池“水戰”的狂態。
“孰謂唐生賢,直一狂生耳!”(注十二)震怒、懊惱,宸濠突然感到被誰愚弄了一般。
“果風邪?”(注十三)宸濠反反複複地思忖著;既然已經瘋狂,也就不會再引起賓客和世人的猜疑。而且,“斯亦不足畏矣”;即使唐伯虎將府中之事宣揚開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他決心把他遣送回蘇州,以擺脫這個使他困擾的心理負擔。
注一、暡石渠寶笈暢續編,冊二頁九九一。
二、暡明史竊暢頁五六四“寧王傳”,尹守衡撰,華世出版社。
三、陳淳扇麵藏故宮博物院,並刊於暡陳淳研究暢頁四曫之後,陳葆真著,國立故宮博物院印行。
四、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二七、水牛版頁三二。
五、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三曫、水牛版頁三七;後者首句“……帝王型”,“型”疑係“師”字之誤。
六、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三一、水牛版頁三七。
七、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四八、水牛版頁五五。
八、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頁二五二“詩話”。
九、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一四六、水牛版頁一七五。
十、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一四八、水牛版頁一七六。
十一、暡唐伯虎全集暢漢聲版頁一四曫、水牛版頁一六八。
十二、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頁二三五“遺事”。
十三、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頁二四曫“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