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文中稱枝山為“祝京兆”,寫崔瑩死後,將易服棺殮之前,發現“瑩通體衫襦,皆細綴嚴密,無少隙,知其死誌已久。”
按,其時枝山尚未步入仕途;任應天(南京)通判,更在多年以後。崔瑩自盡之前一日,與伯虎相晤舟次,始得張靈噩耗,約翌晨往祭,又何謂“死誌已久”?大約昔賢為文,往往忽略其中的時間性。關抄崔瑩的密縫衫襦,至無法易服事,可能是受到傳統節婦烈女故事的影響,而為畫蛇添足之筆。
張靈生卒年代,一向不詳,唯近據仇英所畫“東林圖”上的題跋,和文徵明所撰“鴻臚寺寺丞致仕錢君墓誌銘”,兩相參證,推測可能生於成化七年,小唐伯虎一歲。
記載中,他有一幅嘉靖十年所作的“鬆下安坐圖”(注三);倘資料正確,則張靈卒年當在嘉靖十年之後,享壽較伯虎為高。
張靈生平事跡,散見於徐禎卿暡新倩藉暢、閻秀卿暡吳郡二科誌暢、陳田暡明詩紀事暢、錢謙益暡列朝詩集小傳暢、朱承爵暡存餘堂詩話暢,乃至暡蘇州府誌暢等。其中,徐禎卿生於同時,與祝、唐、文、張均為好友,故其記述應最為翔實。可惜禎卿後遊京師,加以英年早逝,未能見到張靈後來的生命軌跡。
暡存餘堂詩話暢,錄張靈臨終前三、二日所吟七絕各一首。其餘各家記述大同小異,多以張靈早年放誕生涯為主;均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憾。
“……內無童仆,躬操力作,饔飧不繼,父母妻子,愁思無聊……”
“……杵臼不聞舂,稚子前告饑;寧逢猛虎鬥,安忍兒女啼……”
從徐禎卿暡新倩藉暢,張靈小傳中的描寫,不但可以體會出張靈家計的艱難,更可以看出夫妻牛衣對泣,子女牽衣號饑的淒涼景況。
在(唐伯虎尺牘暢中,有多封寫給張靈的短簡,不外乎招飲佳酒,或相約到某僧寮裏,分享和尚的新釀解饞。
描述如何扮乞兒,向遊山玩水的富賈炫耀詩才,賺取酒食,使人疑為神仙。暢談他與祝枝山化裝道士,在揚州向鹽運使化緣修觀,所得銀兩全入酒腸的趣事,使張靈恨未能躬逢其會。連在南京受名妓冷落,他賦詩譏誚,致使秦淮脂粉羞慚滿麵的事,他也不忘在信中繪影繪聲,以博因酒罄心情不爽的張靈一粲。
和張靈同遊羅浮勝景,流連忘返,是二人經常津津樂道之事,但也一直惋惜祝枝山和周臣未能偕往。這一切點點滴滴,即可以了解唐伯虎和張靈的情誼,也可以略窺張靈灑脫不羈的性情。
“吾雖不才,然自謫仙而外,未敢多讓。”壯歲的張靈,固然可以像黃九煙筆下那樣恃才傲物,豪情不減。但使君有婦的他,是否仍然目空四海佳麗,一意等待心目中的雙文,始結連理,則大有疑問。甚至死後與崔瑩同穴而葬之舉,恐怕也不是唐伯虎所能作主的。
精神分析學派中,有主張神話故事為民族集體潛意識的說法。如果加以推衍,才子佳人故事,何嚐不可視為衝破禮教、禁忌的民族集體潛意識!
在沒有進一步具體證據下,張靈與崔瑩的奇情故事,可信與不可信,倒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話題。
文徵明鄉試失解,雖經王寵、王鏊等為詩勸慰,仍免不了落寞無聊,纏綿病榻。不久,趕赴明年春闈的好友,錢貴、王守、祝枝山……在寒風雪雨中,陸續起程北上之後,在文徵明感覺中,整個蘇州像是空了下來。對他而言,正德八年的冬天,真是又孤獨,又寒冷,又漫長。尤其入夜之後,輾轉無眠,對著煢煢燭光,冷凝的空氣中,隱約傳來槌衣的砧聲。展卷在手時,不僅心緒零亂,兩眼的視力,更覺模糊一片:
“茆屋寒初重,無眠對燭光。疏砧何處月,殘葉滿庭霜。攬物驚時改,供愁有夜長。空餘強筆心,撫卷視茫茫。”——寒夜(注四)
無論邢麗文到訪,王寵前來探病,或是宜興杭道卿封寄陽羨茶,都會引發他歲月流逝,兩髯斑白的感歎。
他與邢麗文相交最久,但卻同樣功名不偶;相見時,依然舊習下改地取出八股文近作,互相研討。一頂秀才冠,也同樣戴得破爛陳舊,隻不知何曰才能像祝枝山那樣,高吟“別書衫”。但,別了秀才書衫,是否就能一帆風順,前程似錦?祝枝山本身就是一個例子;多少年來,或獨自,或與兒子,仆仆於京國道上。前次廷試,兒子入選翰林,此次,則又形單影隻地步上北京之路。文徵明隻有為這位亦師亦友,年逾半百的老孝廉,衷心祝禱。
感歎之外,近些年來,孤獨岑寂中的文徵明,對這些多年的好友,總是戀戀不舍:
“……為說流光堪戀惜,故盟從此莫教寒。”——邢麗文顧訪小齋話舊(注五)
“……無計留君得,依然日暮回。”——病中辱履仁過訪之一(注六)
“古洞花深謝豹啼,春來頻夢到荊溪,坐消歲月渾無跡,老惜交遊苦不齊。……”——寄宜興杭道卿(注七)
事實上,寂寞的他,何止“春來頻夢到荊溪”,居住南濠溪樓的王氏昆仲、洞庭西山的蔡羽、蘇州東城的湯珍、為官南京的顧璘和王書,都時刻在他想念之中。
常常獨坐西齋,仿佛聞聽外麵有馬車之聲,以為王寵來訪,急忙開門探視;所見的竟是空庭鳥雀,和在微風中款擺著的榆柳。當悠然飄浮的白雲,為午後的虛窗憑添了許多變幻的景色時,卻沒有人與他把酒清話;於是他的一顆心,早又神馳於王氏小樓之中。
他想像著臨近清江口的雨後江流,在暖風中搖曳生姿的荷花,突然驚起的翠鳥,與隨之而起的吳娃蕩槳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