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半百的祝枝山,雖有妻、妾、掌珠相聚一堂,但對北京翰林苑的長子祝續,卻無時不在思念:
“苦憶京華更不禁,百壺那解一生心,爭誇膝下簪纓好,豈識癡翁別有襟。”——苦憶(注一)
人過五十,心中感慨似乎特別多,尤其纏綿病榻,事業無成的時候,更覺得前途一片茫然。一向倜儻風流的祝枝山,幾年來竟連酒和歌舞一並遠離。在失眠的夜裏,不是獨自在枕邊流淚,就是一逼一遍地到月下徘徊。曉鏡之中,對著如霜的鬢絲,更引起歲月虛度的淒愴,眼淚則隨之滴落在兒子的來信上。
斷酒兩年後的六月十七日,偶然一醉,心中卻更加愁悵:
“醉來中歲裏,那複有童心,書覺忘人我,何為更古今。山河秋兀兀,星露袒書書;惆悵惟陶阮,懸知磊書襟。”——斷酒二年偶複一醉為此壬申季夏十七日也(同注一)
等到正德八年冬天趕往北京,準備翌年的春闈,才遂了探子的心願;但是卻又為功名能否得售而彷徨。
自古有“五十服官政,六十方熟仕,七十乃致政”的說法;人過七十,雖是到了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地,但究竟是血氣已衰,精力不濟,在仕途上不得不致政歸林,以啟賢路;而他卻年已五十五歲了。時常,他想像後漢劉梁(曼山)那樣,但求為一縣之長,大造講舍,延聚生徒,時時親往講學,教化群眾,移風易俗,便於願已足。
這位潦倒半世,困頓功名的蘇州才子,常以百書青鋒的隨身寶劍自喻,數十年未得開封:
“藜床且作書生枕,隻恐中宵躍臥龍。”——詠牀頭劍(注二)
“劍匣口依書裏住,酒杯全亞藥爐親。”——萬安道中(注三)
所幸祝枝山此行,雖然依舊金榜無名,卻被選為地處嶺南的廣東興寧知縣。
這個地近潮州的小縣,地方偏僻,民風尚嘩好訟。婚姻喪祭不但違禮,遇有疾病,更不延醫診治,隻知祈禱求神。山穀之中,強梁四處流竄,不時出沒焚燒民房,劫掠商販……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的悲戚。
“日啖荔枝三百顆,此生長作嶺南人。”蘇東坡的豁達。
千古以來,這些瘴癘之地往往是得罪朝廷、當政者的流放之所,卻成為祝枝山初試鋒芒的地方。
正德九年冬天,當他的好友唐伯虎正在南昌寧王府苦思脫身之計時,他則假道江西,沿贛江南下,前往廣東赴任,他在詩中描寫其時的心境:
“夙懷同劉君(後漢劉梁),今此幸諧誌,所憂腳本短,時凋虞易躓;隻應盡素衷,玄鑒不可悖……”——五十服官政效白公(注四)
到任後,頗具外祖父果斷之風的祝枝山,先把幾個專門帶頭喧書鼓噪的訟棍,加以懲處,一時奸黠之徒為之斂跡。
四處流竄的山穀之盜,他牛刀小試地設計誘捕,一次竟捕獲三十餘人,地方盜警,也就隨之平靜下來。
巫醫惑眾,和土俗違禮之處,祝枝山經過詳查之後,一一明文規定,加以禁止。然後,像他所心儀的賣書苦讀出身的後漢劉梁那樣,不時親蒞學官,為諸生講解、課試,從根本上移風易俗。公餘之暇,枝山複詩文不輟;並著手編修暡興寧誌暢。
十一年冬天,他因事晉省,沿途巡視一下他那彈丸之地的荒僻小縣。清渠兩側,三尺黃土牆圍著一戶戶的人家。村裏村外,到處都是茂密高聳的竹林,比起蘇州的青瓦白牆,運河的喧囂,熙來攘往的石磚街道……別有一種幽僻寧謐之感。他順口吟出這年夏天所賦的一首:“夏日城南郊行”:
“古縣周遭景物環,政雖多暇倦躋攀;偶因送客乘時出,卻得浮生半日閑。頻過水邊仍有竹,忽當林斷遠逢山;但教到處情如此,瘴海無妨緩緩還。”(注五)
他細細咀嚼最後一句的“但敦到處情如此,瘴海無妨緩緩還”,他訝異這境界竟與蘇東坡的“此生長作嶺南人”同樣的豁達而多情。一次,他到潮州謁韓文公廟,想著為諫阻迎請佛骨而得罪的韓愈一生事業與文章,想著他那亦莊亦諧,卻又透著勇毅果敢的“祭鱷魚文”,而為他所諫迎的佛靈,也並未為害於他……一個儒者的凜然正氣,使祝枝山深深感動,也更想有所奮發。因而當南海令出缺,讓他兼攝時,他也就勇於承擔下來,像對興寧縣般的愛護和治理。
及至到了省城,祝枝山才發現,仕宦之路遠比他想像的要崎嶇得多:上司認為他著作文章,延誤公事,以致稅稅過了期。由於他的拙於催科,停給俸米的懲處,已經行文興寧縣;隻是他身在廣州,尚未接到。
一向疏懶慣了的他,到了興寧這個邊疆瘴癘之地,往往曉雞未鳴,便已披衣而起。雖然自古以來,氣節學問之士為官,多半是傲吏違俗,但他卻任勞任怨,未敢自寧。
原本是六口美滿之家,如今翰林散館,祝續外放為官,兒、媳已兩處分居。為了作個州縣小吏,妻、妾不得下留在蘇州獨守空幃。女兒又遠嫁潮州府王穀禎經曆;算來六口一家,分作五處:
“爭教不作斷腸詞”(注六)!——戀念夫妻情愛和子女承歡的他,早已為之悲傷腸斷。
眼見一個荒僻小縣,日益欣欣向榮,仿佛世外桃源,卻以拙於催科,秋稅過期受到無情的懲罰;忽然,他有一種萬念俱灰,不如歸去的感覺。
上司指責他文章誤事,但他卻深感半生盡為科名和八股文章所誤。好友之中,伯虎曾因比飽受摧殘,一旦徹悟之後,便棄八股如敞屨。門生張靈,甚至此伯虎看得更開,一襲生員衣冠,棄得更早。文徵明、錢貴、蔡羽、湯珍……依舊在場屋的泥沼中,苦苦掙紮。而他,競未能從外祖徐有禎、嶽父李應禎和王鏊的仕宦下場得到啟悟。“歸與”,就在這種悔恨中流泄於筆下:
“炎洲閉戶賦歸與,縣尹何妨委巷居;奪祿浪言耕有代,旅行誰信出無車?空慚河上深藏賈,卻笑關門強著書;莫道文章誤公事,文章今誤複何如?”(注七)
類似的詩,類似的感慨,他也題寫在廣州客邸的粉壁上(注八)。
唐伯虎有兩幅仕女圖,題材既屬風流韻事,畫法更是生動細膩。從畫樹及題識的筆法來看,近於正德十一年,四十七歲為吳令李經所寫的“山路鬆聲圖”,所以有的學者,把這兩幅未落年款的精心作,斷為伯虎晚年之筆。也有的學者,以其人物畫法、神態近於丹徒畫師杜書。弘治十二年伯虎參加會試,唐杜二人曾邂逅於北京;故又疑為伯虎北京歸來後的壯歲風格;畫中頗受杜氏的影響,不像“知命”之年前後那樣融鑄古今,一無依傍,別開畦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