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上書(2 / 3)

時近秋闈,秀才們正紛紛準備前往南京赴試;王瘸初到時,便已應命抄錄數百帖之多,再要麵對暡子平遺集暢這樣皇皇巨著,實在不堪其擾。王瘸監則使人督楚學官,率領數百名拒不抄書的秀才,到姑蘇館驛受譴。

在王瘸責罵,諸生出言聲辯下,王瘸及其黨羽竟遷怒領導一方斯文的學官,下令笞撻。為了衛護學官尊嚴而演成秀才和家童,追打軍校與太監的黨羽;這就是喧騰大江南北的“三學罵王敬”事件。

事後,王瘸逼使蘇州知府劉瑀,懲戒帶頭喧鬧的諸生。

當時在場的長洲秀才陸完,不知道是世故、怕事,或有“無故加之而不怒”的涵養,單獨置身於喧鬧之外;因此為同儕所不齒,並暗中向王瘸告密,誣指陸完為首鼓噪。

南都巡撫王恕,為官清正,愛惜人才,更痛恨中官的驕橫。在他和巡按張淮的擔當維護下,雖然王瘸返京奏請嚴懲諸生,地方大吏不過敷衍了事;被察舉出來的二十幾位秀才,不僅沒有遭到苦楚,反而受到鄉裏的敬重。尤其被誣指“帶頭”鬧事的陸完,獨得王恕的賞識,真是告密者始料所不及的事。

成化二十三年,陸完春闈中試之時,王恕已調升為吏部尚書。素以嚴峻剛方著稱的王恕,一見陸完之名,立刻喜出望外地說:

“是嚐擊奄人者,當為禦史!”(注五)

進入禦史台的陸完,果然不負王恕的拔擢,很快地,便建立了政治聲望。不過他的聲望不僅建立於糾彈不法,以正官箴上麵,他也善於交結權勢,急於功名。在江西按察使任內,經常是宸濠的上賓,宸濠贈以金書,又不時暗示他未來的高爵厚祿。

正德六七年間,北方盜賊蜂起,劉六、劉七、楊虎……到處竄擾,鋒火遍及河北、河南、山東、江蘇等地,最後,非僅南京震動,北京也屢屢為之戒嚴。然而,一介書生出身的陸完,以兵部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督兵進剿,竟能節節勝利,所向必克;究竟是才智,或時運使然,實在令人費解。他終以平賊之功,晉升為掌握天下兵馬大權的兵部尚書。

由抄他與江西寧王的一段淵源和默契,十分矛盾的是,他於安定社稷之餘,也盡力協助宸濠恢複屯田和護衛,使寧王得以擴張勢力,把國家推向內亂的邊緣。

前此,寧王的禮聘文徵明、唐伯虎等蘇州才智之士,很可能出自陸完的推薦。

陸完的性格和其政治生涯,似乎有太多神秘令人費解的色彩。

陸完與優伶臧賢等相互以不正當手段,為寧府恢複一再因案被奪的護衛與屯田,曾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

一向謹言慎行的文徵明,對此究竟是一時忽略,或缺乏了解?但,無論如何,其向陸完上書陳情之舉,終不免予人唐突之感。

往年重陽佳節,文徵明有時和三五好友到吳城西山登高,與湯珍、蔡羽、迎麗文等到竹堂寺或東禪寺賞菊。而今卻在霏霏細雨中,領略桃花塢裏深秋的蕭疏。水灣殘留的荷梗上,時而飛落一二隻翠禽,幾聲鶴唳和鹿鳴,使溪柳的垂條,愈發顯得迷離。葉落後的桃林,把圃中綻放的黃菊,襯托得倍覺清新。

一陣吟哦聲,從庵側竹木環繞著的夢墨亭中傳來,唐伯虎和幾位好友正搦管欲書。文徵明也舉杯一仰而盡,提起他那破敞的衣襟,向著雨中的茅亭朗吟:

“野蔓藤梢竹束籬,城書曲處變茆茨;主人蕭散同元亮,勝日登臨繼牧之。踏雨不嫌莎徑滑,撫時終恨菊花遲,欲酬良會須沉醉,況有霜螫送酒卮。”——九日子畏北莊小集(注六)

文徵明轉頭看看多年前由自己所題寫的“桃花庵”額,感覺筆畫之間所流露出來的精神氣力,雅非現在可及。也許由於視力的模糊,近來無論看到自己從前的書、畫,他總有一種聰明衰退,力不從心的感喟。

不知何時,主人和賓客已沒入亭後的幽徑,亭內隱約可見祝枝山的夢墨亭碑;如果自己也像都穆、唐伯虎那樣求夢於九鯉仙祠,文徵明下知會得到怎樣的朕兆?看樣子,他也隻能像伯虎一般,把自己的後半生,交付於筆墨生涯了。

行年三十三歲的陳淳,衣著鮮潔,出落得有如玉樹臨風;跟衣服破舊,儀容不修的乃師文徵明,成為強烈的對比。在鎖院中,他們則成了多次患難的難友;雖然他們都有幾分相信,場屋之中得失有命,成敗在天,但,文徵明心內,仍有幾分愧對老友付托的歉疚。所以經常是以世交情誼,和陳淳杖履相接,唱和吟嘯。

每當談到文徵明和陳淳的師徒名分,一般人也往往以為必然是書畫方麵的傳授。不過,談到這點,文徵明就趕緊加以更正:

“我,道複舉業師耳;渠書畫自有門徑。”(注七)

文徵明所以作這樣的表白,可能是覺得陳淳在繪畫風格上,跟他的差別愈來愈大;主要應是師生二人在個性上的差異,加以書畫淵源也不盡相同。

在性格的表現上,文徵明給人的感覺是中正、優雅、平和,書畫作品也不以奇肆、放縱取勝。自青年時代,在雙峨僧舍由沈周啟蒙畫學之後,他像沈周所行走過來的足跡一樣,先從王蒙、吳鎮等元四家的畫法上著力,然後再上溯到荊關董巨李範等五代、北宋巨匠的遺意,連盛唐的王維、大小李將軍的畫風,也一並涉獵。此外,如趙伯駒、米氏父子、南宋的劉鬆年、李唐、夏珪、馬遠,元初的趙子昂、錢舜舉等,莫不在他私淑之列。事實上,文徵明學習的範圍,幾乎是沈周、唐伯虎和仇英三個人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