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2 / 3)

當晚,伊藤博文在到醫院看望李鴻章的時候道:“為表示對你的尊重,經請示天皇,日本決定,日中議和期間,日方可以在有限時間內,暫時停止對中國的攻擊。”

伊藤博文的話李鴻章聽得清清楚楚,但他卻把兩眼閉上,沒有理睬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離開醫院後,各國駐日公使也秉承其國內的旨意,相繼到醫院看望李鴻章。各國醫生會診之時,日本醫生建議開刀,但德國和法國醫生堅決反對。理由是既然這顆子彈對李鴻章眼睛的正常工作無害,不如暫時留在體內。他們擔心,如果貿然開刀,將會危及李鴻章的性命,李鴻章畢竟是耄耋老人。

但李鴻章此次傷得並不重,匪徒所用槍支係短銃,裏麵發射的是砂彈而非子彈。院方驗傷後稱,隻要把眼下皮肉切開,將砂彈取出,再將養月餘即可痊愈。

李鴻章不想拖延時間,他希望盡快與日本議和。經過反複考慮,他讓經方向醫院提出,不準醫生給他動手術,隻讓醫生將傷口縫合起來。醫院經向首相請示後,隻得尊重李鴻章的意見,同意按李鴻章的要求去做。李鴻章得到院方答應的當日,又派經方通知日本外務省,三日後即正式談判。伊藤博文亦不敢不對李鴻章肅然起敬了。

雙方於是在李鴻章被刺三日後便開始舉行正式議和談判。坐在談判桌前的李鴻章,頭上包著厚厚的白紗布,隻露出一隻右眼。醫院按著當局的指令,派了兩名醫生跟在他的左右換藥。

中國承認朝鮮獨立,是大清國總理衙門向田貝允諾過的事,雙方談的重點是割地與賠款的問題。經過討價還價,賠款數額為二萬萬兩;經李鴻章請旨後,光緒帝照準。但日方提出割讓台灣、割讓遼東半島及其附屬島嶼、澎湖列島等,李鴻章卻堅決不肯答應,聲稱需要請旨。

談判再次陷入僵局。

臨別,伊藤博文凶狠地對李鴻章說道:“我們隻能給你五天的請旨時間。如果五天後,貴中堂拒絕簽字,我國便恢複戰爭狀態。”李鴻章麵無表情地站起身,在李經方的攙扶下慢慢走了出去。

當日回到醫院後,李鴻章背著科士達等外國人,老淚縱橫地對李經方、羅豐祿、馬建忠、伍建芳等人說:“想不到,日本的胃口這麼大!不僅要台灣,還要割讓遼東半島及其附屬島嶼、澎湖列島,而且缺一不可!他這是想讓我大清亡國呀!”

羅豐祿小聲道:“日本此次同意和議,就是既要我們賠款,還要我們的土地。”

李經方說道:“父親,不答應他們的條件,恐怕和議不成啊!”李鴻章長歎一口氣,陷入深思之中。

李經方的擔心不無道理。幾乎與此同時,美國駐華公使田貝又站了出來,開始配合日本,約見總理衙門大臣孫毓汶、徐用儀、恭親王、慶親王等,恐嚇道:“日本國已向本公使表示,若貴國不肯答應日方提出的割地條款,他們就要向中國增兵,一定要打進北京來。”

就在田貝講話的當晚,日艦突然駛向台灣,並很快對台灣進行了攻擊,台灣遂被占領。光緒帝聞報之下,一邊大罵李鴻章誤國,一邊讓軍機處緊急給李鴻章發電報,著李鴻章快速答應日方提出的割地條款,不準延誤!一旦和議破裂,損失將會更大,失地將會更多!他這皇帝也就當到頭了!電報發走,光緒又罵了許久的娘,活脫脫一個市井無賴。

李鴻章接電後,仍不甘心割讓如此多的土地。他思考了一天,當晚約見了俄 國駐日公使、德國駐日公使及法國駐日公使。得知三國公使來看望李鴻章,科士達急忙來見李鴻章,但卻被侍衛和李經方擋在門外。

李經方說道:“很對不起科士達先生,父親有話交代下來,他要與幾位公使談點私事,不方便外人在場。”科士達蠻橫地說道:“鄙人是中堂的談判顧問,鄙人有權過問有關談判的所有事情!”李經方冷著臉子答道:“很對不起科士達先生,父親與幾位公使談的話,與談判無關。”科士達一時急得又是跺腳,又用手砸自己的胸脯。李經方、馬建忠等人,卻抵死不準他進去。

在房間內,李鴻章向三國公使透露了日本強索台灣及遼東半島的內情,並特別強調說,日本隻給五天期限,五天後若不畫押鈐印,就要繼續對中國作戰。

李鴻章猶豫著說:“我大清不想給日本這麼多,但為了休戰,隻能如此。”

李鴻章當時的想法是這樣的:遼東半島不僅是俄 國通商的主要地區,也是法、德兩國通商的區域,李鴻章想利用列強均想在中國得到利益這一貪婪的心理,通過列強之間的爭奪,達到保住遼東半島的目的。

至於這麼做後能否當真保住遼東半島,李鴻章心裏也無十分的把握,但李鴻章已經無路可走。小紅私下對李鴻章說道:“老爺,皇上和太後都答應了割地的條款,您老為什麼就是不肯答應呢?如果議和當真破裂,您老不成了抗旨不遵了嗎?何況,您這麼遠來到這裏,不就是為議和來的嗎?”

李鴻章沉思著說道:“伊藤博文變著法子讓老夫來日本,是想羞辱老夫,讓老夫承認,老夫不如他。我大清打不過他小日本,但並不證明,我李鴻章打不過他伊藤博文。他伊藤博文算個什麼東西!不過區區一個小島國的首相,加起來沒有新疆半個省大。老夫承認頭上的相國有名無實,還不如軍機大臣,但這不是老夫的錯!老夫既然來了這裏,不到最後一刻,老夫就不會向他伊藤博文低頭!”

小紅嘴上不說什麼,但心裏卻很是替李鴻章擔心,她真怕心狠手辣的慈禧太後盛怒之下,會對李鴻章下狠手。日本強索遼東半島及台灣的消息一經傳出,果然在俄、法、德三國間引起強烈反響,因為日本的這一舉動,確實傷害到了他們三國在遼東半島的利益。

首先有反響的是俄 國。俄 國經過論證認識到,中國割讓遼東半島,將直接威脅到俄 國已有的利益。俄 國財政大臣維特分析道:“日本侵占遼東半島,其鋒芒主要是衝著俄 國。”

維特最後建議:“我們應堅決聲明,不能允許日本占領南滿,假使不履行我們的要求,我們將采取適當的措施……如果有戰爭的必要,我們就堅決行動。現在決定開戰,對於我們有利得多,否則俄 國在將來就會遭受更大的犧牲。”

維特的建議得到俄 國沙皇的讚同。日本限定的五天期限很快到了。這一天的上午,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尚沒有坐到一起,駐日的俄、法、德三國的公使,便秉承各自國內的指示,聯合照會日本外務省,要求日本放棄占領遼東半島。照會同時申明:如果日本表示拒絕,即由三國海軍切斷遼東日軍和本國之間的聯係,使其陷於孤立。

大清國總理衙門也在同一天,接到俄 國駐華公使的照會,勸阻中國不要按著日本的期限即行畫押,俄 國已聯合法、德兩國決定幹涉此事。

俄、法、德三國駐日公使也在照會日本外務省之後,向李鴻章通報了此事。當晚,俄 國公使又通知日本外務省次官林董,稱:“接到國內的指令,現停泊在各港的俄 國軍艦晝夜升火,禁止船員登陸;俄 國東部西伯利亞總督急召預備兵入伍,集合五萬人,隨時準備出動。”

麵對俄、法、德這突如其來的聯合幹涉,日本政府感到十分驚慌。

伊藤博文緊急約見三國公使,希望能通過談判解決此事。但三國的公使一致表示,除非日本決定放棄遼東半島,否則無話可談。

伊藤博文無奈之下,隻好讓陸奧宗光分別照會俄、法、德三國公使館,聲明:“日本帝國政府根據俄、法、德三國政府之友誼忠告,決定放棄對中國遼東半島之永久占有。”隨後,日本又正式向三國要求,由清政府償付白銀五千萬兩作為還遼酬報。

德國公使經請示國內後表示同意,俄 國公使則把這一情況通報給了李鴻章。李鴻章一口否決。俄 國公使於是以“公允”的口吻提出了三千萬兩的折中數字。李鴻章把情況電告總理衙門,總理衙門轉日即電發“允準”的旨意。

千夫所指

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公元1895年4月17日),李鴻章與日本代表伊藤博文再次坐到一起,履行議約的最後一道程度:畫押鈐印。

此條約因在日本馬關的春帆樓簽訂,人們習慣稱之為《馬關條約》或《春帆樓條約》。

條約規定:清政府承認朝鮮“獨立自主”;割遼東半島、台灣、澎湖列島及附屬島嶼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白銀兩億兩;增開重慶、沙市、蘇州、杭州為通商口岸;開辟內河新航線;允許日本在中國的通商口岸開設工廠,產品運銷中國內地免收內地稅;交換俘虜,中國即行釋放日本軍事間諜或被嫌逮之日本臣民,並不得逮捕為日軍服務的人員。關於割讓遼東半島一條,中日又特別搞了個補充說明,說明強調:中國可用庫平銀三千萬兩贖回該島,正式條約以後簽署。

李鴻章總算用三千萬兩白銀保住了遼東半島。

事後,連伊藤博文也不得不承認,逐回張蔭桓、邵友濂而同意李鴻章來議和,是個敗招兒,否則,日本絕不可能失去遼東半島。

伊藤博文一次對陸奧宗光這樣說道:“無可否定,中國的李鴻章,的確是個外交老手。這個人很了不起!我們低估他了。”

陸奧宗光後來道:“李鴻章自到馬關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會晤這樣費盡唇舌進行辯論的。他也許已經知道我方決議的主要部分不可變動,所以在本日的會談中,隻是在枝節問題上斤斤計較而已。例如最初要求從賠償款二萬萬兩削減五千萬兩;看見達不到目的,又要求減少二千萬兩,甚至最後向伊藤博文全權哀求,以此少許之減額,贈作回國的旅費。此種舉動,如從他的地位來說,不無失態,但可能是出於‘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的意思。”

李鴻章畫押簽字的當日,頭上的紗布尚未解除,臉上亦帶著那顆恥辱的砂彈,即登舟起程回國。他不想在這個國家多停留一刻。

《馬關條約》被光緒帝批準後,立即在各階層引起強烈反響。同年5月2日,廣東南海舉子康有為,聯合在京會試的各省舉人一千三百多人,聯名上書光緒帝,請求拒絕此條約,要求下旨將李鴻章速逮京師斬首。很快,各省督撫也紛紛上折,提出“請誅議和之人以謝國”。

李鴻章尚在回國途中,卻已經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船抵天津,署直隸總督王文韶特從保定趕來接他。

李鴻章一見王文韶,眼裏卻忽然流出淚水,他哽咽著說道:“老夫此次赴日本議和訂約,致一生事業,掃地無餘。”

王文韶勸道:“老中堂萬莫如此,先到行館歇著吧。”

李鴻章擦了把淚水道:“行館的後麵還有十幾間閑房子,煩老哥著人打掃一下,然後把糟糠及孩子們接過來,老夫要在這裏住些日子。”

王文韶道:“老中堂,您老還要進京複命啊!”

李鴻章苦笑一聲:“複命一事,隻能讓犬子經方代勞了。馬關約成,雖割地賠銀,但總算息了戰火。淮軍已不成軍,海軍已不複存在。老夫從此後了無牽掛,是真正到了歸籍休致的時候了!”

小紅這時小聲說道:“老爺,咱還是進房歇著吧。您老的身子骨還沒全好呢!”

李鴻章默默點了一下頭,拄著拐杖在小紅和經方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行館。從日本回來後,他自感身心憔悴,萬念俱灰。被千夫所指,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不想與人爭辯,更不想向朝廷表功,他隻想在天津靜養幾天,然後便長告病假,攜帶一家大小南歸故裏。

他甚至已經肯定地得出結論,他此次休致,不用過分懇請,朝廷也會答應;他甚至不用上折,朝廷也會勒令他休致。為什麼呢?因為朝廷總要找個替罪羊來平息此次訂約所引發的眾怒。

這個替罪羊既不會是恭親王,也不會是慶親王,更不會是皇上,隻能是他李鴻章。

但李鴻章此次的猜測卻是大錯特錯了。光緒皇帝既未允準他在天津養疾,慈禧太後亦未許他休致,而是連下二旨,著他速進京師與日本駐華公使林董商訂回贖遼東半島之約。

李鴻章至此才明白,朝廷如此冷酷無情,緣於自己與日本訂約的使命尚未完成。

他委盛宣懷去一趟京師,先為自己買下一處宅子,又把王文韶請過來,把身邊得力的幾名能員推薦給他,囑他尋機考核,委以重任。

王文韶卻道:“老中堂,有一個人,下官卻拿不準該怎麼待他?”

李鴻章笑道:“老夫料得不錯的話,這個人當是浙江溫處道現在小站訓練新軍的袁慰亭。這個人從朝鮮回來,便一頭紮進榮祿的懷裏,又到處為翁同龢歌功頌德。他是浙江道員,榮祿和翁同龢,卻偏舉薦他在天津練軍,說他懂兵事。老夫從日本回來已一月有餘,直隸境內的大小官員,都來看視老夫,說一兩句安慰的話,獨他不來見我,大概怕受連累,影響自己的前程吧。咳,此李鴻章,畢竟不是彼李鴻章。淮軍光了,海軍沒了,腰彎了,又學會賣 國啦!”

李鴻章終於也沒有說出王文韶應該怎樣對待袁慰亭。袁慰亭即是前駐朝鮮通商大臣袁世凱,慰亭是他的字。

袁世凱是河南項城人,別號容庵。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袁世凱隨淮軍提督吳長慶入朝鮮,負責前敵營務處,後經李鴻章保舉為三品道員。中日因朝鮮起戰端,袁世凱由朝回國,實授浙江溫處道。在京師引見期間,得兵部尚書總理衙門大臣榮祿與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翁同龢的賞識,被二人密保到天津小站編練新軍,聖恩漸好。

李鴻章攜眷入住京師以後,稍稍歇息了兩天,便開始和林董商議訂約的事。

此次中日會商倒不費什麼周折,無非是把日本對俄、法、德三國關於遼東半島的承諾,形成書麵文字而已,史稱《遼南條約》。約成之後,李鴻章上折告假養疾。光緒帝賞李鴻章兩月病假。

李鴻章名為養病,其實並無病,隻是閑居而已。能辦些事情的直隸總督與北洋通商大臣已被免除,頭上隻剩頂亮閃閃、耀人眼目的文華殿大學士的桂冠和三根招人眼紅卻一錢不值的花翎,還有就是每逢出門拜客手裏握著的那根紫韁,這些,成了李鴻章此時的資本。

李經方奉朝廷之命赴台灣與日本辦理完交割手續之後,也是染病在床,無臉出門見客。台灣百姓恨透了李鴻章,也恨透了李經方。

曾經顯赫的李家父子雖同居京師,但顯然正在被朝廷忘掉。其間,經方兩次請洋醫進府,想將留在李鴻章臉頰裏的砂彈取出來,卻兩次遭李鴻章拒絕。這顆砂彈於是就永遠陪伴著李鴻章,直至他離開人世。

趙蓮雖未隨夫入日,但受的打擊卻比李鴻章還大,已是病得不能起床,眼見著就等閻王來叫了。

小紅每日都守在李鴻章的身邊,陪他下棋,陪他說話。李鴻章幾次勸她去江西度日,她抵死不肯,勸得急了,她便要死要活,就是不肯離開李鴻章半步。小紅姑娘成了李鴻章晚年最大的安慰。

李鴻章進京三個月後,便致電雲南巡撫崧蕃,求崧蕃給代購幾方雲南的地產柏木,聲明一定要最上等的,價錢不惜。柏木很快運進京師,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木材。

李鴻章讓管家把木鋪的好匠手請進府裏,精心地打造了兩具好壽材。他給夫人做了一口,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口。

這時的光緒皇帝在翁同龢的指點下,為自己培植了一些力量,形成了以翁同龢為首,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進士康有為為輔的帝黨。而以恭親王、禮親王、慶親王為首的一班王公大臣們,則仍唯慈禧太後的眼色行事,軍機大臣李鴻藻、剛毅,體仁閣大學士管禮部的徐桐等一班人,更以懿旨為準,無形中便成了後黨。

帝黨鼓吹變法強國,後黨堅持墨守成規,跟唱戲一般,頗有些他方唱罷我登場的意思,很是熱鬧。

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李鴻章這一天同往常一樣,早飯後先到夫人的房間問問病情,在榻前坐上一會兒,然後便由小紅扶著到院子裏散步。這時的天氣很好,雖有些寒冷,但並不十分凍人。

李鴻章一邊散步,一邊時而停下來看一眼天空,顯得很有興致。小紅見李鴻章的心情不錯,不由小聲說道:“老爺,您老好像特別高興,奴婢扶您老到街上走走?”

李鴻章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紅兒啊,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你說,老夫過年就七十四歲了,怎麼還不死啊?”

小紅忙用手捂住李鴻章的口道:“老爺,奴婢不想聽這話,奴婢還沒伺候夠您呢!”

李鴻章苦笑一聲道:“可老夫已經活夠了!”

小紅正要說話,管家卻急匆匆地從方廳裏走了出來,說道:“老爺,有旨下來,傳旨官在方廳呢!”

李鴻章一愣,急忙對小紅說道:“紅兒呀,扶老夫去更衣!”

李鴻章很快便頂戴花翎走進方廳裏,傳旨官一見急忙高喊一聲:“聖旨到,李鴻章接旨!”

李鴻章跪倒在地說道:“臣李鴻章接旨!”

傳旨官展旨讀道:“據總理衙門鈔電,明年四月初,為俄君加冕之期,已派李鴻章為正使,前往致賀。欽此。”

打發走傳旨差官,李鴻章用手撫摸著聖旨,不由自言自語道:“朝廷還記得我李鴻章嗎?”

他當即把府裏的擬折書辦傳進書房,口授《籲辭使俄》一折。

李鴻章出訪歐洲

李鴻章的《籲辭使俄折》當日遞進宮去,轉日便有旨下來。

旨曰:“欽奉上諭:李鴻章奏,籲懇收回成命一折,李鴻章耆年遠涉,本深眷念,唯赴俄致賀,應派威望重臣方能勝任。該大學士務當仰體朝廷慎重邦交之意,勉效馳驅,以副委托,無得固辭。欽此。”

李鴻章接旨在手,鄭重地麵北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爬起身來。小紅急忙搶前來扶,但見李鴻章眼含熱淚,哆嗦著雙唇喃喃說道:“朝廷既然記得我李鴻章,李鴻章一息尚存,就算爬,也要爬到俄 國去!小紅,扶老夫進臥房去看夫人。”

李鴻章精神抖擻地來到夫人床前。趙蓮一見李鴻章的神情,不由小聲問了一句:“到俄 國去,您答應了?”

李鴻章把趙蓮的手抓在自己的手裏,說道:“朝廷兩次下旨,老夫不敢不答應啊!老夫隻是擔心你的身子骨啊!”

趙蓮有氣無力地說道:“您哪,又開始不服老了!您忽然間變得這麼精神,賤妾就料定,您是要走這一趟俄 國了。讓經方、經述都跟著您吧,還是讓紅妹替賤妾早晚伺候您。”

李鴻章笑道:“你呀,就不用為老夫擔心了。你應當記得,古時候的廉頗,八十歲尚能開弓迎敵,老夫過了年才七十四歲呀!離八十歲,整整還有六年!”

趙蓮笑著說道:“看您這個樣子啊,讓賤妾想起了史書上的一句話:‘長阪英雄尚在!’”

李鴻章一愣,緩緩說道:“這句話該改改了,改成‘走麥城英雄尚在!’”第二天,李鴻章早朝過後,便第一個到總理衙門去等候恭親王、慶親王及榮祿,與他們計議赴俄隨行人員的事。

醇親王已於四年前因病去世了,現在衙門裏的領班是恭親王與慶親王。恭親王久曆外交自然是頭領,慶親王比不過恭親王,甘願做二領。

軍機處也是由兩位王爺領班,也是恭親王在先,禮親王隨後。海軍衙門已於上月便被裁撤掉了,頒旨的那天,李鴻章特意乘轎趕到海軍衙門,把剛剛摘下的匾額放進自己轎裏。這塊匾額被李鴻章帶回府裏,單獨放置在一間閑屋子裏,時時觀看。

見過恭親王等幾位王爺後,李鴻章又趕到戶部去查驗送給俄皇的禮品等事。從衙門下來後剛進府裏,又有駐華的各國公使來拜謁,他們聲稱,秉承國內的旨意,邀他順路到自己的國家去訪問。

從接旨之日到轉年三月,李鴻章真正忙得是腳不沾地、手不得閑,一個大年都不得安歇。

光緒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公元1896年4月24日),七十四歲高齡的大清國頭等赴俄使臣李鴻章,帶上小紅姑娘及經方、經述二子,還有一個由他親自組建的龐大使團,終於由京師起程,踏上了漫漫的歐洲之旅,開始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西歐之行。

他此次出使,不僅是為參加俄皇加冕,還肩負著與俄訂約的使命。之後,他還要代表大清國的朝廷,應邀到英、法、美、德等國訪問。

行前的三個月時間裏,他六次進園子請訓,四次蒙光緒帝召見,幾乎天天要到總理衙門去見恭親王,使他這個不是總理衙門大臣的人比真正的總理衙門大臣還忙,以至於把個軍機大臣翁同龢氣得一連幾天在人前歎息:“我大清國立國百年,真是沒人了!把這麼個糟老頭子打發出去,不知是去祝賀加冕,還是去給人家添亂!”

為防意外,慈禧太後特遣三名太醫隨行,俄、美、法等使館也各派一名醫生跟在左右;俄、法、美、英、德五國又各自從使館裏選了三名參讚官做向導。

光緒二十二年三月十八日(1896年4月30日),李鴻章抵達俄都聖彼得堡後,被俄方安排在皇宮附近一家豪華的驛館裏下榻,前後均設置了崗哨和遊哨。

日本的伊藤博文也應邀來到俄 國,但俄方為他安排的住所不僅遠離皇宮,且設施也較為簡陋。英、法、美三國的使團住所環境與大清國大體相當。

李鴻章打探到這些消息,不由撫須笑著對捶背的小紅說道:“倭人就是倭人,他不想比人矮一截都不行。”

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大典過後,李鴻章即與俄外相吉爾斯議起了訂約之事。

當時的李鴻章,胡須與頭發已經全白,但頭腦清晰,思維敏捷,辯才不減當年,這不能不讓吉爾斯感到驚訝。

吉爾斯私下發感慨道:“本人到現在才承認,大清國如此腐敗透頂,卻仍能存在,的確與這個老頭子有關!”

一個月後,經反複請旨,李鴻章在莫斯科與俄 國財政大臣維特、外務大臣羅拔諾夫為共同防止日本侵略,簽訂了《禦敵互相援助條約》。

當時雙方商訂的條約內容保密,故該條約又稱《中俄密約》,主要內容為:日本如侵占俄 國亞洲東部土地或朝鮮領土時,中、俄兩國應以全部海軍和陸軍互相援助,並互相接濟軍火、糧食;締約國一方未征得另一方同意,不得與敵方議立和約;戰爭期間,中國所有岸口均應對俄 國軍艦開放,中國地方官應盡力供應所需;允許俄 國在黑龍江、吉林修築鐵路直達海參崴,由華俄道勝銀行承辦,並規定由中國駐俄公使與該銀行就近訂立合同條款;無論戰時或平時,俄 國均有權通過該路運送軍隊和軍需品;本條約自鐵路合同批準之日起,有效期十五年,屆期六個月以前,再行商辦展期。

當時有人說,李鴻章能與俄簽訂此條約,是因為事前李鴻章收受了俄方的賄賂。還有人說是因為俄方送給了李鴻章兩名美女,俘虜了李鴻章。實際的情況是怎樣的呢?

此條約其實是李鴻章未抵俄都時,慈禧太後便指使恭親王已提前與俄 國駐華公使喀西尼謀劃好的,李鴻章不過是例行畫押鈐印而已。這一則是為報答俄 國聯合法、德二國為大清保住了遼東半島,一則也是為了防範日本以後的攻擊。

日本與俄 國都是中國的鄰國,依當時大清國的國力,不可能與兩國同時為敵,隻能聯絡一方共同防範一方。恭親王稱此舉為聯俄抗日。

換言之,憑李鴻章當時的財力,俄 國需要拿出多大一筆資金才能讓他心動呢?

《中俄密約》簽字的當天,李鴻章私下感歎:“二十年無事,總可得也。”與俄簽約後,李鴻章一行又踏上征程,相繼訪問了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美國、英屬加拿大等幾個與中國交往的歐美國家。

德國之行,讓李鴻章見識到,擁有世界上最強大陸軍國家的實力;德國對縱橫大清帝國外交舞台四十餘年的李鴻章,也是充滿仰慕之情。李鴻章一行到德國的當天,德國外交部便向他贈送了“紅鷹大十字頭等寶星”,該勳章也是德國首次授予一名外國人。為了一睹德國鐵血宰相的風采,李鴻章特地乘車趕到漢堡拜會了俾斯麥。

禮畢,李鴻章通過翻譯向俾斯麥詢問:“何為國家富強的良策?”

俾斯麥笑著回答:“練兵為第一要務。”聞聽此言,李鴻章微微頷首。告別俾斯麥,李鴻章又到德國最著名的軍火及鋼鐵製造商克虜伯公司參觀。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出於海防的需要,李鴻章經奏請,一口氣向其定購了328門各種口徑的大炮,布防在大沽口、北塘、山海關等炮台,以此來穩固北京城的防務安全。日本侵略台灣的事件發生後,李鴻章又奏請朝廷,向德國購買了“定遠”、“致遠”、“濟遠”等船艦。

離開德國時,克虜伯家族委托慕尼黑雕塑家奧托?朗,為這位“東方的俾斯麥”,量身訂製了一尊像。銅像李鴻章氣質高貴、神情安詳,一副標準的東方長者形象。

在法國巴黎的十三天裏,李鴻章同樣受到隆重的接待和普遍歡迎。向法國總統呈遞國書後,為了盡可能多地了解巴黎,在法國官員和保鏢的護送下,李鴻章對巴黎的銀行、武備學院、皇家動物園、博物院、圖書館和《費加羅報》報社等進行了參觀訪問。

在荷蘭國訪問時,在荷蘭國王為他在海口浴堂舉行的歡迎晚宴上,李鴻章一時興起,隨口吟詠了這樣一首詩:“出入承明四十年,忽來海外地行仙。華筵盛會娛絲竹,千歲燈花喜報傳。”李鴻章此詩一出,登時博得滿堂喝彩。

李鴻章一行隨即匆匆趕往擁有世界上最強大海軍的英國。他對英國早就心馳神往。在與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晤麵時,女王向李鴻章頒發了“維多利亞頭等大十字寶星”,李鴻章成為首個獲此殊榮的外國人。

與女王告別後,在英國都城倫敦的一列火車上,李鴻章坐在椅子上,眼望著車窗外稍縱即逝的景物,再次詩興大發,隨口吟道:“飄然海外一浮鷗,南北東西遍地球。萬綠叢中兩條路,飆輪電掣不稍留。”

李鴻章以大清國第一名臣的身份遊曆歐美各國,引起各國上至皇室下至黎民的極大興趣。他每到一個國家,人們無不爭相一睹風采,爭相與他合影留念,以至海外出現李鴻章熱。

大清國四十年裏,凡與各國簽訂的條約中,幾乎大半出自這個人的手筆。在各國當中,有的官員可能不知道大清國,但卻都知道李鴻章。他已被世界各國公認為唯一能代表大清國的最具有權威的人物。

著名的歐洲雕塑家F.R.Kaldenberg,在李鴻章訪問歐洲各國不久,便雕刻了一件名為“當今天下三大老”的巨幅三人雕像作品。該雕像排在左麵的是德國首相俾斯麥,中間坐著的則是李鴻章,李鴻章右麵則是英國首相格蘭斯頓。

毋庸置疑,在西歐各國人的心目中,李鴻章已進入著名首相的行列。李鴻章訪問歐洲也引起日本朝野的極大關注。得知李鴻章訪問結束,回國途中即將路過日本橫濱的消息時,日本天皇帶著首相伊藤博文以及陸奧宗光等大臣,早早便候在岸邊,迎接李鴻章的到來。

橫濱是李鴻章一行的中轉站,李鴻章需要上岸後換乘輪船才能繼續前進。輪船已經早早地停在岸邊,但當李鴻章走出船艙時,看到是日本橫濱,卻抵死不肯上岸。

見李鴻章走出船艙,岸上登時禮炮齊鳴,日本天皇和首相伊藤博文,急忙向他友好地揮手致意。李鴻章卻把臉扭向別處,看也不看。

船上的人沒有辦法,隻好在兩艘輪船之間架了一塊木板,木板下又有多名水手托著。已經七十五歲高齡的李鴻章,竟然在這浮橋之上,手拄拐杖,邁著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挪地走了過去。

岸上的所有日本人都看呆了。

十月中旬,李鴻章一行人眾興高采烈地回到京師。

這次歐洲之行,李鴻章見識了現代文明的光芒,不僅“博考諸國致政之道”,還參觀考察了一些國家的輪船製造業、廠礦企業乃至一些市政設施,他更加堅信:“至於根本計,尤在於變法自強。”

此次歐洲之行,勾起了李鴻章再造輝煌的雄心和野心。歸國的途中,他甚至已經羅列出了大清國與這些國家的差別和自己以後幾年奮鬥的目標。

但他回到京師不過五天,見到大臣們互相提防的舉止,兩黨異常激烈的口舌之戰、爭權之戰,加之慈禧太後的不冷不熱和光緒皇帝的幼稚無知,使他剛剛勃發的雄心,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什麼大清國經過許多人的努力還如此貧弱?這個困擾了李鴻章幾十年的問題,現在總算被他尋到了答案。

回到京師的當日,他先將各國首腦送給皇上、皇太後的禮品,拿到總理衙門交割了一番,隨後便是皇上、皇太後的召見,各大臣的問候、請酒,整整鬧哄了十幾天才安穩下來。

朝廷先是賞他兩月的假休養,假滿之後又授他總理衙門大臣,他卻沒有去衙門辦事的心緒。他看不慣慶親王那張貪婪的嘴臉,更不願與翁同龢坐在一起喝茶。

恭親王已不再是以前的恭親王,他現在什麼事情都不肯做主,隻會一趟趟進園子去討主意。

李鴻章除了繼續告假以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好想。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詔授李鴻章充武英殿總裁。這又是個閑職,李鴻章照樣可以坐在府裏辦公事。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底,直隸懷來縣知縣吳永進京公幹,到李府來拜望李鴻章。吳永是曾國藩的孫女婿,是曾紀澤的女婿,字漁川,籍隸浙江吳興。初從侍郎郭嵩燾習古文義法,經郭舉薦入曾紀澤幕,後來為李鴻章辦理文牘。李鴻章赴日議和及赴俄參加俄皇加冕大典,吳均伴左右,回國不久得賞七品頂戴補授懷來知縣。

得知吳永來到,李鴻章非常高興,命人把吳永請到自己的書房落座,又沏了最好的茶招待。

禮畢,李鴻章讓小紅去陪夫人趙蓮說話。小紅見李鴻章興致這麼高,忙對吳永說道:“老爺已許久沒這麼高興了。他見了您,親哪!”

李鴻章笑道:“老夫一見到漁川,就想起了劼剛,想起了恩師。老夫要和漁川好好敘敘舊。”

小紅出去後,又特意交代下人:“老爺今兒不見客。”

吳永重新落座,笑道:“老中堂,聽大少爺說,您眼眶的那顆砂彈,一直沒取出來。這不行啊,應該取出來呀。”

李鴻章笑道:“老夫都這個年紀了,取不取出來又能怎樣呢?老夫已打定主意,這顆日本人送給的砂彈,老夫要讓它陪我進棺材!”

李鴻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慢慢說道:“漁川哪,說起來呢,老夫活成這樣也算值了。你想啊,老夫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直上,曆經官場風波,遭遇彈劾800多次,但從未被人扳倒……現在發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掃地無餘,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被後生輩描畫都盡。’環境所迫,無可如何。”

吳永忙道:“老中堂,話不能這麼說。有些事情,您老也是迫不得已呀。事外哪知事內的艱難啊!”

李鴻章仍按自己的思路講話:“功計於預定而上不行,過出於難言而人不諒,此中苦況,將向何處宣說?”

李鴻章忽然扶杖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說道:“老夫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嚐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裏麵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吳永怕李鴻章累著,慌忙扶他坐下:“您老快喝口水,歇歇氣。其實天下人都知道,這大清國若無您老支撐著,說不定什麼樣呢!”

李鴻章坐下,仍談性不減:“言官製度,最足壞事。故前明之亡,即亡於言官。此輩皆少年新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借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阻撓不少。當此等艱難盤錯之際,動輒得咎,當事者本不敢輕言建樹;但責任所在,勢不能安坐待斃。苦心造詣,始尋得一條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者乃認為得間,則群起而訌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於一事不辦而後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無事,國家前途,寧複有進步之可冀?”

吳永道:“中堂言至此,令晚生想起許多事。”

李鴻章以杖頓地:“天下事,為之而後難,行之而後知。”

吳永在李府一住三天。三天裏,李鴻章饒有興致,每天都與他談上一個時辰。

吳永回到懷來後,仍對人唏噓感慨不止:“想不到,老中堂輝煌一世,晚年竟如此孤寂!”

變法失敗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底,李鴻章七十五歲,蒙慈禧太後特恩,免帶領引見,以示敬重有功老臣。

李鴻章的身子骨卻已大不如前,寫字開始手抖,久坐腿便發麻,又添夜裏咳嗽一症,在日本受的槍傷亦開始隱隱作痛。

李鴻章直到這時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去日無多了,該料理一下後事了,於是便讓大女婿張佩綸代筆,口述了一篇《年邁多病懇恩休致》的折子。

張佩綸期滿回京後,經盛宣懷作伐,與李鴻章的大女兒結為連理,成了李鴻章的東床快婿。每日除了看書寫字,便是替李鴻章料理家務,已與從前判若兩人。

折子遞進宮去,光緒皇帝未及看完便道:“這個李鴻章早就老糊塗了,他卻才提出休致!”他拿起筆來,剛要寫上“照準”二字,卻忽然發現有些不妥;李鴻章畢竟不同於其他的老臣,準不準他休致,休致後該給哪些恩典,必須得園子裏的人說話才行。

光緒帝不很情願地把李鴻章的折子遞進園子。慈禧太後看了李鴻章的折子,整整思考了一天,才發出話來:“李鴻章還沒到圖清閑的時候,賞他半年的假吧。”

光緒帝不敢違拗,隻好讓軍機處擬旨照辦。

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二(公元1898年1月23日),光緒帝擺駕園子來給太後請安,順便講了一下明天總理衙門王公大臣向康有為問話的事。太後不由問了一句:“總理衙門都有誰參加呀?”

光緒帝答道:“有慶親王、翁同龢及一班軍機大臣。”

太後又問:“有沒有李鴻章啊?”

光緒帝答道:“李鴻章正在假中養病。”

太後便道:“有病聽聽也礙不了什麼事。李鴻章是文華殿大學士,又是總理衙門大臣,這麼大的事情,沒有他怎麼行呢?”光緒帝沒敢言語,當晚就擬出旨來,著李鴻章明日一早,到總理衙門同其他王公大臣們一起向康有為問話。

正月初三(1月24日),李鴻章奉命來到總理衙門,同著慶親王、翁同龢等一班王公大臣,開始向康有為問話。李鴻章坐了半晌,發現問話的始終都是翁同龢一人,其他王公大臣同他一樣,隻是張著耳朵聽,嘴卻閉得很緊。康有為始終都是侃侃而談,全不把一班王公大臣放在眼裏。仿佛天底下隻他一個大才,隻他一個會說話,其他人隻配坐著聽他滔滔不絕,很像以前的張佩綸。

問話剛一結束,李鴻章也不及同其他人打招呼,隻小聲對慶親王、禮王說了一句:“下官病得厲害,不能再坐了。還望兩位王爺,能體諒下官的苦衷。”

李鴻章乘轎回府,始終未對康有為的話置一詞。自打恭親王年初因病去世後,李鴻章在京師已找不到說話之人。

是年四月二十三(公元1898年6月11日),光緒帝頒詔天下宣布變法維新,並著康有為在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特許其專折奏事。隨後又下一旨,詔侍讀楊銳、中書林旭、主事劉光第、知府譚嗣同參與新政。

變法維新、推行新政的大意是:經濟方麵設立農工商總局,開墾荒地,提倡私人辦實業,獎勵新發明、新創造,凡著新書、創新法、製新器等各種有利生產發展者,即賞給官職,或給予專利;設立鐵路、礦務總局,修築鐵路,開采礦產;設立全國郵政局,裁撤驛站;改革財政,編製國家預算;取消旗人的寄生特權,準其自謀生計。文教方麵改革科舉製度,廢八股,改試策論;設立學堂,提倡西學,開辦京師大學堂,下令各省府、廳、州、縣,將現有之大小書院,一律改為兼習中學西學的學堂;設立譯書局,翻譯外國新書;允準創立報館、學會;派人出國留學、遊曆。政治方麵刪改則例,裁汰冗員,撤銷閑散重疊機構;許大小臣民上書言事,嚴禁官吏阻格。軍事方麵嚴查保甲,實行團練,裁減舊軍,重練海軍和陸軍。

李鴻章把光緒帝頒布的這道《明定國是詔書》反複讀了四遍,仍未著一言。李鴻章以為,八股已非舉賢善舉,是有識之士早已認識到的,而設立譯書局,派人出國留學,設立鐵路、礦務局,大興洋務等項,又是他與恩師曾國藩曾經辦過的。裁減舊軍,重練海軍和陸軍等項,其實也是他一直所倡導的。他此次不著一言,是因為他知道,大清國從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開始,便隻有皇太後而沒有皇上了,此次也不可能例外。李鴻章這次又料個正著。

光緒帝《明定國是詔書》頒布的第四天,慈禧太後便飭令光緒帝連下四道諭旨:一旨是將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戶部尚書帝師翁同龢,以老朽昏庸罪開缺本兼各職,勒令休致。一旨是以後二品以上大員但授新職,均須到頤和園皇太後麵前謝恩。一旨是署直隸總督王文韶升協辦大學士實授戶部尚書軍機大臣,限期克日到京供職。一旨是著兵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榮祿署直隸總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統率董福祥(甘軍)、聶士成(武毅軍)、袁世凱(新建陸軍)三軍。

帝黨一派自然不肯落後,馬上就有宋伯魯、楊深秀奏劾後黨成員禮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許應騤“守舊迂謬、阻撓新政”,光緒帝馬上借機下旨將許應騤革職,以此削弱後黨的勢力。

光緒帝為增加自己一派的力量,聽從康有為的建議,旋賞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四人以四品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事宜。帝、後兩黨把京師變成了大舞台,爭唱主角。翁同龢離開京師後,康有為儼然以帝師自居,每日都紅光滿麵地往宮裏跑,風光得不行。

李鴻章著令門上幾位下人,每日把大門緊閉,又請會友鏢局的鏢師看家護院,所有來訪者一律不得放入。他則每日坐在書房裏,通讀史書,偶爾教小紅下下圍棋,充耳不聞外麵之事。

是年八月初一(9月16日),李鴻章突接一旨,讓他毋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上行走。

他微微一笑,送走傳旨官後,仍令人把大門緊閉,照讀史書不誤。

八月初六(9月21日),李鴻章再接一旨,卻原來是光緒帝發布籲請皇太後訓政的詔書。

李鴻章接旨後在心裏長歎一口氣,暗道:“兒皇帝生不如死的日子到了!”他傳令門房:“打開大門吧,‘戲’演完了,沒事了!”

“戲”果然演完了。原來,就在光緒帝躊躇滿誌地要大幹一場的時候,慈禧太後於八月初五晨,突從園子裏趕回紫禁城,直入光緒帝的寢宮,拿走一切文件,喝令太監把目瞪口呆的光緒帝幽禁在中南海的瀛台。慈禧太後臨離開瀛台時,曾憤憤地對光緒帝說道:“皇上,你就在這兒實施你的新政吧。”

第二天,慈禧太後便用光緒帝的名義,對外發布籲請皇太後訓政的詔書。

第九章

七十七歲東山再起

七十七歲再度崛起

慈禧太後在發布籲請皇太後訓政詔書的同時,便下令捕殺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通緝早已出京師的康有為、梁啟超,罷免維新派官員陳寶箴、江標、黃遵憲等數十人,同時下旨宣布,除京師大學堂尚可保留外,廢除全部新政。

麵對慈禧捕殺康梁餘黨的旨意,李鴻章暗道:“我是決不做刀斧手了”。不久,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剛毅,又上奏嚴劾休致歸籍之原軍機大臣翁同龢,稱其曾麵保康有為,實屬昏庸,不能不究。

慈禧太後於是又頒懿旨一道,著將翁同龢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

漸漸地,大清國又成了過去的大清國,人們以前幹什麼,現在仍幹什麼。

光緒二十五年十月(公元1899年11月),李鴻章七十七歲,仍是賦閑相國。雖然他在上年的十一月奉旨勘考了一趟黃河後,便一直告假。

這一天他對趙蓮和小紅說道:“‘戲’演完了,該殺的都殺了,該跑的都跑了,該革職的都革職了。恭親王也不在了,老夫已經七十七歲了,這回可真到了告老還鄉的時候了!”

趙蓮點頭說道:“賤妾也覺著,朝廷該讓您歇著了。”

李鴻章當夜也說不準是第幾次讓張佩綸擬懇恩休致的奏稿了,他此次一定要休致了。

折子遞進去後,李鴻章便開始安排下人打點行裝,希望聖旨到府,便能如期上路,免得手忙腳亂,但朝廷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李鴻章思考了良久,仍然想不出個究竟,隻好把張佩綸傳進書房,吩咐接著擬懇請休致的折子。張佩綸才高八鬥,於此種文字早已經是輕車熟路,沒用李鴻章說什麼,他便一揮而就。

李鴻章聽他讀了一遍,便令謄寫,他準備第二天一早再遞進去;聖旨偏在這時候下來了。

旨曰:“李鴻章久曆外交,功勳卓著,著為欽差商務大臣,克日起程,前往通商各埠考察商務。欽此。”

李鴻章接旨在手,當夜對夫人趙蓮與侍妾小紅苦著臉說道:“太後怎麼還不放老夫走啊!京師沒有老夫容身之處啊!老夫官做夠了,可還沒有活夠啊!”

李鴻章一麵依例遞折辭差,一麵苦苦地思考著辦法。辭差照例是不準,不過倒許他從容動身辦差。

李鴻章苦思不得良策,當夜便去慶親王府拜見慶親王,想向慶親王討個主意。慶親王悄悄對李鴻章說:“有些人不想休致,但朝廷要勒令他休致;你李少荃想休致,太後可不能隨便允準。何也?你是文華殿大學士,又賞有三眼花翎,太後還要你表率百官呢!”

李鴻章苦笑著說道:“王爺呀,下官都七十七了。手抖氣喘不說,這兩腿一跪下呀,沒人扶都站不起來了!下官若年輕十歲,也不能這麼不識抬舉呀。王爺呀,您無論怎麼樣,得找個機會跟太後說說,放下官南歸吧。父母的墳頭,都長蒿草了!”

慶親王笑道:“少荃哪,你就打消休致這念頭吧。譚文卿今年都七十八了,還是個外官,太後才準他休致。他的聖恩,怎麼跟你李少荃比哪?你別說剛七十七,就是九十七,太後也不會放你回籍的。你呀,還是回去,早點動身去考察商務吧,別胡思亂想了。”

李鴻章當晚回到府裏,隻喝了碗燕窩粥便讓小紅伺候著躺下。小紅見李鴻章沒情沒緒,不由小聲問道:“老爺,王爺怎麼說呀?您老還非得走這一趟差啊?”

李鴻章聽這話沒有答言,口裏卻輕輕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太後允準兩廣總督譚鍾麟譚文卿休致了!譚文卿比老夫長一歲!”

小紅聽得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多問。

第二天晚飯後,李鴻章忽然傳人備轎,要進園子裏去見太後。

李鴻章是免帶領引見官員,進見較其他官員方便。施禮畢,慈禧太後徐徐問道:“李鴻章啊,這麼晚了,你進園子有什麼事嗎?想說什麼你就說什麼,我不怪你。”

李鴻章答道:“稟太後,臣風聞兩廣總督譚鍾麟休致了。臣忽然間,有幾句話要對太後講。”

慈禧太後道:“譚鍾麟是休致了。他呀,年紀大了,有些糊塗了。再不讓他休致啊,兩廣非出亂子不可。”

李鴻章答道:“回太後話,太後所言極是。臣連夜趕來,也是想對太後說,兩廣是我大清的南大門,關係非輕,若沒個老成點兒的人去守,定然要出亂子。我大清局麵剛好,不能再大意了!廣州是通商要地,洋人天天進進出出,稍有不慎,便要有交涉。臣語無倫次,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還望太後恕罪。太後若無其他吩咐,臣就此告退。”

慈禧太後忽然道:“李鴻章啊,我看你身子骨不錯呀,怎麼總想著休致呢?”

李鴻章答道:“回太後話,臣雖老邁,但還不糊塗。臣累次懇請休致回籍,是因為臣不想屍位素餐,還想著為太後幹幾件實事。太後為大清辛苦了這麼多年,尚未道出一個‘苦’字,臣卻空食俸祿,有愧呀!”正說著忽然雙膝跪倒,邊磕頭邊道:“望太後能體察臣的一片赤膽忠心!”

慈禧太後忙道:“李鴻章啊,你快起來。你說的這些,我心裏都知道。你這些年,為大清辦的那些事啊,朝廷忘不了,我也都記著哪。”

李鴻章回到府裏,一連等了十幾天,卻仍是沒有接到聖旨。他無奈之下,隻好乘轎趕到總理衙門,和慶親王商量動身考察通商口岸的事。

慶親王卻沉思著說道:“少荃哪,你先不忙著動身。兩廣那裏呀,出了點岔子。譚文卿不是休致了嗎?上頭原本打算放王文韶過去。可今兒,上頭又傳下話來,說王文韶年紀大了,又不太熟悉交涉的道理,讓軍機處重新選人。少荃哪,你以為,兩廣放誰去合適呢?”

李鴻章忙道:“這等軍國大事,下官哪敢亂說話呀。不過呀,下官以為,兩廣非比尋常,是我大清的門戶。不放個老成持重的人去呀,恐怕上頭不能答應。”

李鴻章當日高興地回到府裏,暗令管家,讓下人作速收拾東西,並吩咐張佩綸暗找掮客,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宅子賣掉。

趙蓮驚道:“我的爺,看您春風滿麵,莫不是上頭允準您休致了?”李鴻章笑著擺了擺手。

小紅小聲道:“老爺,如果奴婢沒有猜錯的話,上頭要放您老外任了!是不是?”

李鴻章神秘地一笑道:“聖旨還沒下來,說不準。但不管怎樣,老夫是決意不肯再在京師住下去了!”

聖旨於當晚便下來了,命李鴻章毋庸考察商務,馳赴廣州先行署理兩廣總督。李鴻章接旨以後笑了。他在京師不過沉寂兩年,便以七十七歲的高齡,再度被授以督撫實職,再度崛起,再次成為大清國官民議論的焦點人物。請訓以後,李鴻章很快攜眷屬離京南下。

李鴻章抵達廣州的第二天便拜印視事,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兩月後,正逢光緒帝三旬萬壽,賞李鴻章穿方龍補服。

李鴻章心情開始日漸開朗,整日滿麵春風;趙蓮受其影響,病情也開始轉好,並很快離開了廝守幾年的床榻,能操持家務了。

也就在這時,以“扶清滅洋”為口號的義和團開始興起了,至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三月,已由山東蔓延到全國各地,京、津一帶聲勢尤為浩大,僅北京城內設壇即達八百餘所,許多王爺、貝勒的府裏,亦設起神壇。

義和團最早稱拳民,興起於山東一帶,後向直隸蔓延,聲勢並不是很大。

拳民以練習拳、棒為主要活動形式,有的並持符念咒、降神附體,參加者主要是農民、手工業者和其他勞動群眾、無業遊民,基本單位是壇口、壇場和拳廠,以某一城鎮或自然村為基點,各自形成獨立的拳團單位。每壇設老師、大師兄、二師兄等名目,主持練拳、指揮戰鬥及管理日常事務。進入京、津後,拳民統稱義和拳,後又改稱義和團。義和團提出“扶清滅洋”的口號後,吸引了更多的群眾參加,聲勢這才浩大起來。

山東一帶很快便出現多起義和團圍攻教堂、焚毀教堂、殺害教民等事件。眼見義和團群情激昂,聲勢越來越大,加之提出“扶清滅洋”的口號,所有在華洋人登時便緊張起來。

是年四月,英、法、美、德等國公使,聯合照會總理衙門,限令在短期內將聲勢浩大的義和團“剿除淨盡”,隨後各國政府以“保護使館”為名,開始陸續派軍隊進入京、津一帶駐防。但總理衙門並沒有向各國公使表明態度,蓋因禦前會議還沒有作出決斷,慈禧太後還沒最後拿定主意。她在等待山東巡撫毓賢的奏折。

毓賢字佐臣,監生出身,內務府正黃旗漢軍。以同知納資為山東知府。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署曹州,旋實授。累遷按察使,權布政使。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調補湖南,署江寧將軍。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初,山東興起大刀會,圍攻德國教堂,有多名會民被打死,教堂亦有二教士亡。巡撫李秉衡為此被革職,命毓賢代之。毓賢蒞任,大刀會已改稱義和拳,並提出“扶清滅洋”口號。毓賢聞而壯之曰:“神人共憤,滅洋人必矣。”因嫌其名不雅,乃改稱“義和團”,允建旗幟,皆署“毓”字。

毓賢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說起來也極其簡單,他想借義和團之力剿除在華洋人。毓賢的奏折終於抵京了。

毓賢在折中這樣寫道:“竊思東省民教不和,實由近來教堂收納教民,不分良莠,奸民溷入教內,即倚教堂為護符,魚肉良懦,淩轢鄉鄰,睚眥之嫌,輒尋報複。又往往造言傾陷,或謂某人將糾眾滋擾教堂,或謂某人即是大刀會匪。教士不察虛實,遂開單迫令地方官指拿,地方官或照單拘拿懲責,百姓遂多不服。結怨既久,仇釁愈深,外匪趁機構煽,以抱怨複仇為名,因以鬧教生事。其中固難保無被誘之拳民,然亦有拳民絕不與問者,固不能概誣拳民以鬧教之名也。”折子又說:“近年來東省辦理洋務交涉,多以遷就了事,每接彼族指拿之信,大半逢迎教士,曲從其意。彼族得步進步,其氣愈驕,動輒挾製,反謂虐待教民。奴才遇事斟酌,小事遷就,以顧大局。至遇彼族來信指拿之人,必飭地方官先行查明,方能究辦。伏查東省民風素強,民俗尤厚。際此時艱日亟,當以固結民心為要圖。百姓幸知尊親大義,愈見朝廷深仁厚澤之所感孚。”

毓賢的折子還在途中的時候,山東的義和團已經被巡撫衙門所利用。他們口裏喊著“扶清滅洋”的口號,手裏舉著繡有“毓”字的大旗,圍教堂,殺洋人,鬧得轟轟烈烈,甚是了得。

慈禧為何突然向八國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