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未出世就受傷害
至今回想起來,留在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更多的,隱隱約約疼痛的,就是另類、鄙視和侮辱。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小時候,聽母親說,在她懷上我的時候,心裏常想著,生下我應該是個男孩,因在我前麵生有一女一男,那男孩長我兩歲,生下後隻活了七天就死了,所以,盼望我如果是男孩就滿意了。
可是,事不湊巧。
懷上我六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居住在巴盟烏蘭公社的爺爺去伊盟紮圖公社黃介毫一隊看望他們。
母親說:正好是老秋天,地理的甜菜、蔓莖、蘿卜、玉米棒子都從地理收回到家裏,不大的一間屋子,地下堆的滿滿的,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姐姐在炕上獨自玩耍,母親和父親在地下用手搓玉米棒子,見爺爺從門外進來,甚是歡喜,忙起身迎了上去,問寒問暖,沏茶到水,並動手做飯——搽蘿卜、切肉、和麵包餃子,忙的不以樂乎。
恰巧就在這時,姐姐吱吱哇哇哭著鬧著要下地。因家小,做飯用的麵板隻能放在炕上支撐;且母親又在忙亂中應急,她帶著麵手,探身去往地下抱姐姐;一不小心,碰撒了堆放的玉米棒子,滾動的玉米棒子,溜滑在她的腳下;不慎,一個前傾,摔爬在炕棱上,為了護住姐姐不至於掉在地下,硬生生的把自己的肚子墊在土炕棱子上,可她沒有想到或沒有防到的是:肚子裏還有一個我呀!
六個月的我,遭了這一劫,吃了痛,可就不幹了——在她的肚子裏亂蹬亂跳,折騰的她死去活來;整整兩天,才讓她緩過神來。可是,當我漸漸的平靜下來後,卻再沒有一點聲響;母親以為我死在她的肚子裏了,有些害怕。但一周後的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樣,又開始在她的肚子裏活動了起來……
這件事發生後,母親一直對我有些擔心:不知當時應急的重創,傷到我何處,也不知生下我會成了啥樣子。
十月懷胎,母親終於生產了,生下我的那一年是虎年,時間是陰曆的9月26日夜晚9點多鍾。我離開母體剛一落地,眾人就急不可待的圍掄過來,細細觀看,查找我身上的創傷,哎呀!在這兒,傷在頭上。
好險呀!原來是傷著了我的頭,沒死,真夠命大的。我的頭的右上部分硬生生的墊回去一塊,還在腐爛、流血不止;創傷處,蛆蟲、蚊蠅不斷的過來騷擾,並熙熙攘攘的歌舞著,啄食著這塊寶地上的山珍海味,趕不走,驅不盡。姥姥見這壯觀,就靈機一動,要給我起名叫“蛆女子”,這名字是樸素了點,但也實際;而母親卻不願意,可能是嫌土的掉渣滓,說,太難聽了,腦袋凹凸不平,是曲折美,生蛆就是鮮活的生命;又因為,姐姐是她的掌上明珠,她給起名叫美玲,所以,按字排,又合情意,給我起名叫“美鮮”。
母親說,我上麵的哥哥沒活下來,是因為姐姐“眼硬”;而我在肚裏就因她受了製,又怕不好從活;所以,在生我時,就把姐姐攆了出去;生下我後,又用一口大鍋把我扣在裏麵,每天讓姐姐圍繞著鐵鍋倒轉三圈,正轉三圈,並邊轉邊叫我姐姐,轉一圈,叫一遍,每天叫六遍,連著叫了三天,說這樣一來,我就能存活下去了。也許,就是因為母親當年強迫姐姐反叫了我三天姐姐,所以,後來不僅母親壓迫我,姐姐也壓迫我。
記得,母親隻對我說過一次: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把我碰成這樣她也心痛。
我頭上的傷口一天天的好轉,但墊回去的那塊地方卻始終凹著,從外表上看去,頭偏著。所以,小時侯,有人就叫我“偏頭女子”!這個名稱喊的最多最響的是後繼父,他沉臉時,用他那永遠不能改變的保德州鄉音喊我;“偏頭”!高興時,或者有什麼使他不順心的事,不敢對著母親發泄時,就會用譏諷或挖苦的腔調叫我“偏骷骷”、“偏腦袋”,好像我有一個大的把柄,終於被他逮著,用蔑視的眼神得意非凡的,反複的,一遍遍的叫著“偏骷骷”、“偏腦袋”來解他的心頭之恨;他每喊一遍,我的心就緊縮一次,疼痛一下,趟一股血。就這樣,他對我這個“愛”稱一直喊到十三、四歲;這件事,一直使我感到非常的壓抑,至今想起來也還是隱隱作痛。
說實話,我在過去的好多年裏,對繼父是有怨恨的;現在,盡管早以懂得了原諒,也提高了境界,但是,對他總是親敬不起來。
我的出生不管是怎樣的,都是父母親所創造的;對於我來說,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不知母親出於什麼心理,反正在我的記憶裏,她除了叫我她給起的名字“美鮮”以外,從來沒叫過我別的名稱;也許是對她起的名字的欣賞,或許是對我的損傷的補償;反正在這點上,她沒讓我的心靈再次受傷。
為人父母,如果你因不慎使孩子受到了傷害,那無疑是你應該負的責任,至少你要用尊重孩子的最基本方法來彌補;如果你因無知而使孩子受到了傷害,那無疑也是你應該承擔的責任,至少你要用愛心來彌補過失;如果你使孩子受到了傷害而不用心來彌補,反而有意無意的以大壓小,歧視、辱罵、譏諷孩子,那無疑,不僅給孩子埋下了仇恨的種,同時也給自己種下了禍根。這樣一來,後果不堪設想:輕者,造成孩子自卑心理;重者,造成孩子猜嫉、仇恨;這些,不僅會給孩子造成終身的創傷,也會殃及親人,回贈給父母親——傷害製造創傷的人。
她說,慢慢地我就長的可愛起來!剛過生日,就會說話了。有一次,是個冬天,她獨自一人背著我,騎著單車從伊盟行走一百多裏路程,途中還要經過七、八裏路的結了冰的黃河到巴盟杭錦後旗的頭道橋鄉,明豐三隊看望三老爺,在經過波光粼粼、一望無際的黃河時,碰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是個賣小吃的,肩上搭著褡褳,褡褳裏裝滿了瓜籽、糖塊兒、豆子。母親見老人走的很吃力,她推著自己車,背上背著我也很吃力,為了打消吃力的思續,和老人相跟著,攀談著,家長裏短,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冰河,二人將要分手時,老人突然看到,母親背上裹著我的小棉被一角張開了,便喊住母親,動手幫助母親從新給我包裹,把我放在母親背上扶好放正,此時,我已覺醒,似睜非睜的兩隻眼睛,在朦朧中聞到或看到了老人肩上,褡褳中裝著的瓜籽、豆子、糖塊兒,小嘴就說了起來,“拜爺爺,瓜籽兒?拜爺爺,瓜紫兒?”老人家看著我,一個剛過生兒的小生命,張著小嘴,盡能把話說的這樣清晰,忍不住找著我的小褂兜給我裝了些瓜籽、糖塊、豆豆。並抓著我的小手對在他長滿胡須的嘴上親了親,說,閨女,你的這個孩子小嘴真巧……
隨著日子的一天天、一月月的經過,我也在這不經意的日日月月中長大,聽母親說在我三歲的一年夏天,年僅二十六歲的父親,實在熬不住“工作組”一年多的嚴刑拷打投河自盡了,從此擺脫了人間諸多煩惱。
那時,父親是大隊會計,共青團員,拖拉機手,母親還說他是當時的中專生。他精明強幹,就是脾氣很倔強。母親也是共青團員,要求完美的女強人,還是當地有名的裁縫,強強聯手,再加上,父親是爺爺家裏的大兒子,爺爺又是個當時有名的鐵匠,很能掙錢,掙來的錢常常補貼我們家。很快我家就要啥有啥!母親說那時的自行車要六百塊錢買一輛,爺爺給他心愛的兒子、媳婦花六百多買了一輛。本來,父親、母親和爺爺奶奶都一起生活在現在的烏蘭鄉,聽母親說;隻因大姑出買了他們,才使他們被逼無奈走上背井離鄉之路。那時在生產隊裏的共青團員就是骨幹力量,是代頭人。五八年大躍進,六零年餓人時期,兩個階段,時髦吃大鍋飯,砸鐵捐糧捐鐵鍋。本來我們家沒有多少剩餘糧食,母親和奶奶都在育齡期,同時奶著兩個嗷嗷代哺的吃奶孩子,每天計劃著吃那一點點口糧,不料多嘴多事的大姑,和她們的鄰居閑聊時,盡說我家存有餘糧不上交,還把餘糧存在菜窖裏。這樣一來,逼迫著父親、母親又交出了僅有的一點口糧,卷了行李,背起姐姐去了牧區,因聽說牧區,肉多、糧草也多,母親說,她和父親商量,沒糧吃,可以打草賣錢買肉、買糧吃。
父親、母親沒日沒夜的幹了兩年,工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又是有吃有喝了!這時的家人、外人都開始嫉妒眼紅,劉家十幾個舅舅和我的姥姥、老爺整天無事生非的來我家找事,訛錢訛物,外麵和父親一起工作的那麼一、兩個同事也無端的把父親計賬、清賬的一些單據扣下不給,並說父親貪汙了公款。整天價的告狀,從公社一直告到旗裏,旗裏來了三個工作組的人,再家上大隊告父親的那兩個家夥,五、六個人,每天24小時輪流整父親,用棍棒摳打,手槍指在頭上,就讓父親交代他是怎樣貪汙的?日日夜夜,不讓睡覺、不讓吃飯。父親每天強硬的挺著不說話,待他們整完送回家裏時,母親說,父親的棉衣棉褲全被汗水浸泡的內外透濕,用手都能擰出點點水滴。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當我聽懂母親的話時,她說,我當時跟你父親說:人家讓你交代,你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了不就沒事兒了嗎?這,很顯然就是內外夾攻,往死路上逼父親。我心裏想母親,你是父親的妻子,父親是否貪汙公款你應該是很清楚的,怎麼還能讓父親交代呢?直到今天這話我也隻能在肚子裏悄悄地說給我自己聽,母親說:父親當時實在是挺不下去了,有一天,對她說,我要把這些賬本都背上到北京告他們去!母親說我死活不讓他走,就讓你父親給他們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行了。我聽後,又在心裏想,無知的母親啊!不可怎知道,對於那些無恥之徒,哪有禮可講,又哪裏能說的清楚?
母親說:在父親落難其間,我隻有三歲,我幾乎天天嚎哭著,不知是什麼緣由,怎麼哄我,不論誰哄都不行,整天哭的她好心煩。就在那天,就在父親準備跳河的那天,中午,我好像哭的更凶,一刻都不待停止。
母親清楚的哭訴說:那天,中午,你父親一口東西都沒吃,上午被那些人整完後,回來就躺在炕上睡了,我哄你睡覺你怎麼也哄不乖,哭個不停,一會兒,你父親就出去了,我抱著你跟了出去,才見他蹲在廁所裏大便,但見他長久的便不下來,我回家把你交給你二姑看管,就這麼一瞬間,他就從房後的三黃河大步流行的走去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邊吼邊追,就不見了他的人影,再一聽,三黃河裏的水,轟隆響了一聲,我才醒過神來,知道他跳進了河裏,邊哭邊喊蹦到河邊,隻看到你父親的一頂藍色的冒子飄在水上。這時一些過路的人,聽到了哭喊聲,紛紛跑來,一個、兩個、三個,不一會兒就聚來好多的人,隻要是會水的都下去打撈你的父親,整整打撈了三天才撈上來你父親的死首,一看人早已不行了。
我當時肚子裏還懷著你八個月的妹妹,你父親一死,我便一病不起,整你父親的人來咱家把家裏的東西全部沒收走,包括炕上鋪的氈子,吃飯用的鍋碗瓢盆,水缸水筒,隻剩下我們娘三個,我好歹等到月足,生下了你妹妹,讓你爺爺提在籮筐裏到出野外,八月的天氣,妹妹是第一天晚上到出去的,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被史六家撿了回去,整整一夜一天,妹妹光著身子,就躺在亂草叢中,蚊、蟲爬滿了她那幼小的身軀,啃咬著她那稚嫩肌膚,後來,史六老婆說;抱回去的你妹妹,已經凍的發紫,哭聲很微弱,全身布滿了疙瘩和被蚊蟲疔咬的黑孔,真可憐。
母親說,生完妹妹,家裏要啥沒啥,在月子裏,產婦本來是需要補充營養的,可我們連飯都吃不開,那還有滋補品!你父親的死已經使我夠悲痛的了,人沒了自然就情也薄了!你爺爺、奶奶這邊很快的遠離我們,並且把能用的能吃的東西開始一件件的往他們家裏拿。你劉家這邊的舅舅、姥姥們,你父親在時覺得有油水和我們靠的很緊,待他一死,見了我們就像見到了瘟疫,根本不想理會!眼看著我就沒命了,巴盟這別的你三老爺,得知狀況,拿了錢來把我接到巴盟臨河醫院求這裏的醫生給我救治,住了兩個月的醫院才把我救活。出院後又把我送回黃介壕一隊咱們家。
回來後,生活的一切瑣事無人問津,那時我才23歲。家裏什麼都沒有了!還要替你父親還賬(你父親貪汙的),你劉家的大舅,見我又像個女人了,心想賣給一個男人能賺一筆錢,把我賣了幾次,我都沒答應。我走投無路,一手拉著你六歲的姐姐、一手拉著三歲的你,去到你父親跳河的地方準備一死了之,再不用受活著的煎熬。可是左思右想不能!你倆還這麼小,等長大了一定得給你們的父親報仇。
我想好後,主義已定,咬緊牙硬挺!把你倆養大,一定要讓生活從新開始。
就這樣,我除了在生產隊勞動,剩餘時間給別人裁、縫,納鞋底、做鞋子換點零用錢,買生活用品,有的鄰居看到我們娘三這淒慘的處境,經常過來幫忙。送吃的、給燒的。母親說,我小時候很愛吃肉,父親一死,慘敗的家境哪裏還有肉吃?有一天,母親在家裏給別人忙著趕活,我家的院子裏來了一群羊,我吱溜一聲滑出門去,拽住一隻羊的尾巴,哭著喊著,要吃肉。我和羊進行著一場拔河決賽,羊大我小,終於敵不過,讓羊的尾巴從我手中溜走,我躺在地下,放聲痛哭,嘴裏叫媽媽,想吃肉肉!母親看在眼裏痛在心上,流著眼淚把我抱起,我用手指著漸漸遠去的羊群,哭著對母親說;我要吃肉,可是羊走了!母親哄我說等掙下錢,在給我買來吃,我不幹,見此情景,母親也哭,我也哭,娘兩哭成一團,哭聲驚動了房後的楊雨林家的楊嬸嬸,她走近我們問:哭什麼了,你娘倆這是?母親說,美鮮要吃肉,見院子裏有羊來就拽住羊的尾巴不放,羊走了,她知道吃不成肉了就哭個沒完!楊嬸嬸一聽也哭了,說,她還才是個三歲的孩子,一定是讒肉了,要不娃娃怎會拽羊的尾巴呢?再沒吭聲,轉身就走了,母親說,不一會兒,她手裏端著一隻小碗,那時人們稱這種碗叫“小和平格格碗”,隻見碗裏勝了滿滿的一小碗淹豬肉,對母親說:國香子,你不要哭了,把娃娃抱回家,把這一碗肉給熱一熱,叫她吃吧!母親一手抱著一手接住楊嬸嬸遞過來的那一碗肉,很感激的望了一眼楊家嬸嬸,抱我回家熱肉給我吃,進家後把我放在地下,把肉到進鍋裏,伸手拿柴點火,我爬在鍋台邊,用兩隻小手搬住鍋延,兩眼直勾勾的盯住鍋裏的肉,小嘴動個不停,咕嚕咕嚕直咽口水。母親用手抹著眼裏的淚水,低聲而愛憐的對我說:把手手放開,媽媽熱了就給你吃!要不鍋一會兒會燙手的,我一手牢牢的抓著鍋延,一手指著鍋裏的肉,示意母親,肉能吃了,快拿給我吃,母親見我等不及,就用飯產翻了翻那點肉,產出來,又重新盛在原來的那隻碗裏,把我抱在炕上,我抱住那隻碗,再用腿把碗圈回來,不等母親遞來筷子,就下手抓起來吃,頭都不抬一下,一邊吃著一邊死死的盯住碗裏的肉,母親看出我心裏的意思,告訴姐姐不準搶我碗裏的肉吃,心想這次好好的讓我減一減肉讒。眨眼間,一碗肉就吃的底朝天,我似乎還有點不盡興,雙手端起小碗,把碗底澄下的油也喝掉,再用小舌頭舔淨整個碗壁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