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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土方真琴一步一步用力踩在坡道上。
這是一條細長蜿蜒的道路,枯枝布滿道路兩旁,有種蓊鬱的感覺。
一陣寒風吹了過來——
雖然已經穿上羽絨外套,甚至戴了手套,裸露的雙耳還是冷到發疼。
真琴停下腳步,轉身回頭一望,商店街和住宅區看起來就像模型一樣微小。
拿出口袋中的暖暖包貼在臉頰和耳朵上,稍微取暖一下後再次踏出腳步。
很快就要到達目的地了。
真琴要去的地方就是十五年前發生滅門血案的屋子。
上司傳電子郵件過來命令真琴去案發現場拍照。
真琴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請求上司讓她連同照片寫一篇報導。但是上司卻沒有回複。直到半年前,真琴還是專跑警政新聞的記者,在報導前線衝鋒陷陣。不過,那是因為父親是警察署長,並不是靠自己的力量爭取來的。
證據就是當父親辭去警職之時,真琴立刻被調離報導前線,發放到企劃部門。
然後盡是采訪一些無關痛癢,不知道是否會登上版麵的報導,或是像現在這樣被派去打雜。
——我前進的方向和原來的目標離得越來越遠了。但是,我不會因此自暴自棄,虛應故事。如果我這麼做的話,就真的隻是個前警察署長的女兒罷了。
正當真琴還沉浸在感傷裏的時候,也終於走到坡道的盡頭。
眼前的房屋用磚塊堆砌而成,搭配一扇黑色鐵柵欄門扉。
這棟屋子遠比想像中還要巨大。
原以為這裏沒位置停車,所以才徒步一路走來,早知道是這樣就開車過來了。
這棟房屋是模仿中世紀英國教堂建造而成的都鐸式建築。為了達到保溫的目的,這種建築物的牆壁通常采用雙層牆設計。但是每層牆壁都很薄,強度和隔音效果都很差。
所以慘叫聲才會傳出屋外嗎——?
真琴從包包裏麵拿出數位相機,不斷變換角度、放大畫麵,連續按下快門。
真琴看著熒幕確認方才拍攝的照片。
這棟屋子的外觀就像一座教堂一樣,而且占地非常廣闊。建築物和庭院一隅獨自聳立的紅葉樹相輔相成,這副風景簡直如詩如畫。
甚至令人懷疑——十五年前這個地方真的發生了滅門血案嗎?
這樁案件的開端起源於鄰居A子的通報。
時間是在十五年前的二月十日午夜零點七分,A子向警方通報「隔壁家傳出慘叫聲」。
當時這戶人家的住戶總共有五個人——七瀨寬治夫婦,以及長男勝明和他的妻子,再加上勝明的女兒美雪。
七瀨家代代身為附近的大地主,而且寬治在私立中學擔任理事長,是地方上遠近馳名的知名人士,甚至有謠言說他近期或許會出入政界。
最早抵達案發現場的人,正是原本打算回家的宮川刑警。
他在案發現場和A子會合,聽取案件詳情。
宮川判斷這是緊急狀況,於是在後援警力抵達之前,率先前往七瀨家確認狀況,查看裏麵是否有人傷亡。
但是卻沒有半個人出來應門,因為玄關大門是敞開的,宮川就從玄關進入屋內。
然後在走廊盡頭的客廳裏麵,發現身負多處刀傷的男女遺體——
遺體的身分是七瀨寬治夫婦和他的兒子與媳婦。
宮川正要呼叫後援前往玄關時發現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勝明的女兒美雪。宮川打算將她帶回警局接受安置,卻在此時遭人毆打頭部而昏迷不醒。
後援警力抵達後發現倒在走廊上的宮川,將他送到醫院進行治療。所幸他並沒有生命危險。
但是,當後援警力抵達案發現場時,美雪已經不見蹤影,警方推測她應該是被犯人綁架了。
警方隨即設立專案小組,從竊盜和私人恩怨兩條主線開始進行搜查。
畢竟宮川曾經親眼目擊犯人,所以警方原本期望能夠快速破案,但是因為他的頭部負傷,所以喪失了案件發生前後的記憶。
真琴穿過大門,走在用磚塊鋪設而成的道路上前往玄關。
原本庭院裏麵大概種滿了草皮,現在雜草叢生、長到膝蓋的高度。
在那樁滅門血案發生之後,這棟屋子一直賣不出去。
不僅如此,甚至有謠言說每天一到案發時間,裏麵就會傳出慘叫聲,第一個報案的人A子原本住在隔壁,後來也搬走了。
警方持續埋頭苦幹進行搜查,由於財物沒有遭竊,所以推測犯案動機是私人恩怨,縮小了嫌犯的範圍。
對七瀨寬治懷恨在心的人多到數不清,當時有好幾個人的名字被列入嫌犯清單內。最後警方終於發現了決定性的證據。
案發現場裏找到的指紋,經過比對後證實和其中一名嫌犯武田俊介的指紋一致,他當年三十歲。
而且,他的指紋還混染了被害者的血液,所以警方確定武田一定是在案發之後才來到七瀨家。
在警方進行初步偵查的階段,武田也沒有隨同警方一起回到警署協助偵辦。
他不僅沒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警方甚至還得到證詞,據說案發當日他造訪了被害者。
警方因此斷定武田俊介就是犯人,取得逮捕令闖進武田所住的公寓。可是,武田早就消失無蹤了。
警方從他的公寓裏麵搜出沾有被害者血跡的刀子,於是發布全國通緝令逮捕武田。
但是,警方布下天羅地網進行捜索卻仍舊一無所獲,時至今日不用說是武田的行蹤了,就連美雪的下落也毫無消息。
真琴來到玄關前麵,再次按下相機的快門。
原本光鮮白亮的牆壁,現在已經整片斑駁泛黃,處處浮現烏漆抹黑的肮髒汙垢。如果再下個雨打個雷,幾乎可說是恐怖片場景了。
嘰——
傳出金屬的摩擦聲。定睛一看,玄關的門微微敞開著。
本來聽說這裏上了鎖,根本沒辦法進去裏麵——
她從門縫中向內窺看,卻因為太暗而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
真琴拿出手帕包住門把緩緩拉開。
外麵的光線照了進去,眼前是前往二樓的樓梯和布滿塵埃的走廊。
凝神細望,可以看到人的足跡朝向走廊盡頭延伸。
「有人在嗎?」
真琴出聲詢問的同時,突然傳出某個東西滾動的聲音。
「呀啊!」
真琴受到驚嚇且反射性地向後跳。
——有人在裏麵。
真琴打起精神,穿過玄關的門。
腳尖碰到了某個東西,她將視線移向下方,有台家用手持攝影機掉在地上。
為什麼會掉在這種地方——
正當真琴蹲下身子要把攝影機撿起來時,有人從後麵穿梭而過。
一股寒顫貫穿了整個身體。
盡管真琴心中充滿恐懼,仍舊緩緩抬起臉向前看。
走廊盡頭有個黑色的物體。
那是什麼?
真琴還在思索的時候,那個物體突然向側麵滾動轉變方向。
那是一個女人——她看來十分衰弱,臉色鐵青。
她和真琴的視線互相對上了,她龜裂發紫的雙唇緩緩張開。
「救……救……救命……」
2
晴香結束管弦樂隊的練習,迅速將心愛的長笛收進盒子裏,走出音樂室。
拒絕了朋友一同用餐的邀約,她直接走向B棟校舍後麵的兩層樓組合屋。
每一層樓各有十幾個小房間,校方把這裏借給學生當作社團活動的據點。
晴香要去的地方就是一樓最裏麵的房間。
雖然門上貼著「電影研究同好會」的牌子,實際上不過是個掛名的幌子,根本沒有在進行社團活動。
這裏隻有一個名叫齊藤八雲的別扭男子。他瞞騙校方,死皮賴臉住在這裏生活。
雖然他平常戴著黑色的角膜變色片隱藏起來,其實八雲的左眼是紅色的,同時具有能夠看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
晴香和八雲的初次相遇是一年前左右的事——
當時朋友美樹遭到幽靈附身,晴香前去向八雲求助,之後一直持續往來。
即使一碰麵八雲,他就會脫口「你很閑嗎?」或「你是笨蛋嗎?」碎碎念個不停。但對晴香而言,和八雲在一起就像跟家人看電視一樣自然,待在他的身邊感覺很自在。或許是因為在他麵前我完全不用掩飾自己。
但是今天的我到底怎麼了?
現在站在門前的晴香心髒評枰跳個不停,緊握的掌心中滲出汗水——為什麼見那家夥我要緊張成這樣啊?
又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隻要簡單跟他說一句「下次我要參加演奏會,如果有空的話來看看」就好了。
反正那家夥八成會說「我拒絕!」然後馬上結束話題。
因為我懷有莫名奇妙的期待所以才會緊張。不過,既然我明知道他會拒絕,為什麼還要特地跑來邀請他呢——連我自己也想不清。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興起這種念頭,所以事情才會變得這麼奇怪。
說到底,就算那家夥看演奏會又怎樣?算了,隨便怎樣都好啦。晴香硬把自己的矛盾情緒吞進心底,順勢把門拉開。
八雲他在——
他坐在老位子正麵的椅子上,一如往常睜著一雙愛困的雙眼,頭發睡得歪七扭八。明明人在房間裏麵,他卻穿著羽絨外套,渾身顫抖。
既然人都冷成這個樣子了,不會幹脆去買個暖爐嗎?雖然心裏這麼想,但晴香沒有把話說出口。反正他八成會說出「既然是你說的就由你來買」這種話。
「嗨、嗨~~」
晴香努力裝出開朗的聲音打招呼,然後坐在對麵的位子上。
八雲聞聲猛地挑起左眉,就像午覺睡到一半被吵醒的貓般,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對啦對啦,反正我就是閑到發慌。」
晴香搶先把話說出口。
怎麼樣,投降了吧?畢竟都跟你相處一年了,你會說什麼話早就被我輕易看穿羅,八雲。
八雲想說的話就這麼幹脆地被晴香搶走,他氣呼呼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托著腮幫子把臉撇向一邊。
看來他在鬧脾氣。
「然後咧,你今天又有什麼麻煩了?」八雲打了個大嗬欠問道。
「拜托你不要再把我當作麻煩製造者了。」
八雲故意裝模作樣攤開雙手,搖頭晃腦。
「你知道你帶了多少麻煩過來給我嗎?」
「這……我是有拜托過你幾次啦……」
「你知道嗎?一年五次。就算是麥克傑克森也沒有這麼驚擾世間,還有誰比你更有資格當麻煩製造者?」
仿佛在誇耀勝利般,八雲的嘴角浮現賊笑。
「我先跟你聲明,這次可不是麻煩。」
晴香的語氣不禁尖銳了起來。
「既然不是麻煩事,那就是你在隱瞞什麼。」
他的感覺實在敏銳。
「我、我才沒有隱瞞什麼事呢……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用反問回答問題是犯規的。」
「你才沒資格說咧,八雲你最擅長這招了。」
八雲臉頰抽搐了一下,浮現一臉苦澀的表情。
「我之前也說過,當你用開朗聲音說『嗨』進來房間的時候,八成跟麻煩脫不了關係。因為你有虧心事,才會故作開朗。」
虧心事?你講這什麼話啊?實在叫人越來越怒火中燒。
「才沒有什麼虧心事呢。」
「那你是來幹嘛的?」
「隻是因為有演奏會,想說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來看看而已。」
晴香就這樣順勢把話說出口了。
「誰的演奏會?」
八雲皺起眉頭,露出一臉嚴峻的表情,簡直就像親眼目睹了曠世紀的神秘現象。
「我的演奏會。」
「你的?」
「我沒有跟你說過嗎?我是管弦樂隊的成員。」
「這個我知道,可是我不懂……」
八雲雙手抱臂,一付即將開始陷入沉思的模樣。
「不懂什麼?」
「我有什麼理由要去聽你的演奏會?」
拜托你不要把話講得跟殺人案的動機一樣好嗎?
「當然是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聽了晴香的話,八雲驚訝到兩眼圓睜。
「朋友?你說誰跟誰?」
「我跟八雲你呀,難道不是嗎……?」
經他這麼一問,晴香心裏不禁騷動不安起來。
說到底,八雲到底把我當做什麼了?該不會真的認為我隻是個麻煩製造者吧?
從認識他到現在,我帶給他一大堆麻煩是不爭的事實。可是,除此之外還發生過很多事呀。我甚至曾經幫過他搜査案件呢——
唉,隨便怎樣都好了。
晴香垂頭喪氣趴在桌上,抬起滿懷恨意的眼神看向八雲至今仍然陷入沉思的臉龐。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的說……」
雖然晴香本來沒有打算把話說出口,卻忍不住吐露心聲。
好像連眼淚也要跟著一起掉下來了。
「你和我是朋友嗎……我從來沒有想過。」
八雲微微垂下雙眼,有點靦腆地用指尖搔了搔臉頰。
話說回來,八雲以前曾經說過世界上隻有兩種人,就是害怕他的人,以及想利用他的人。
由於他天生具有異於常人的體質,所以從小受人排擠。因為這份心理創傷,所以他在內心築起高牆隔開自己和別人。
至於決定性的原因就出在他母親身上。
八雲小時候差點被母親殺了。雖然剛好路過案發現場的後藤刑警救了他,保住他的一條小命,但是這件事已經在他的內心留下致命傷。
晴香原本以為經過一年的相處,和八雲之間的距離或許有些拉近了吧,但說不定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算了,我回去羅。」
晴香努力裝出笑臉站起身來。
「什麼時候?」
八雲用手指不停摩擦鼻尖。
「咦?」
「你沒聽到嗎?我在問你演奏會是哪一天。」
晴香的表情不由得柔和起來。
「下個禮拜六。」
晴香興奮地探出身子回答。
「地點在?」
「學校的活動中心。」
「萬一我到時候實在閑得要死沒事做,一時興起剛好走到附近的話,說不定會去看。」
他的說法有夠拐彎抹角,真是不坦率到了極點。可是,我好開心。
那個別扭的八雲居然答應我的邀約了。
「我知道了,如果你實在閑得要死沒事做的話就來吧,我下次拿門票過來。」
一點點,雖然隻有,一點點,我好像更接近八雲了。
「拜托你不要眉開眼笑的,惡心死了。」
八雲好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似地整張臉皺成一團。
這個人真的是——有夠不坦率。
3
實在叫人心浮氣躁。
後藤大擺架子倚靠在車內的副駕駛座上點燃香煙,把打火機扔向儀表板。
駕駛座上的石井一邊用指尖扶正銀框眼鏡,一邊小心翼翼看著後藤。
「你看個屁啊?」
後藤近乎威脅的語氣,使石井連忙移開視線。
「啊、不是啦,沒有什麼特別的……」
石井依舊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態度。
「把話說清楚!」
「啊,是的。那個、你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石井的話再度點燃了後藤的滿腔怒火。
後藤隸靨於刑事課下麵的「特殊懸案搜查室」,本來這個單位的工作就像字麵上所說的,負責搜查尚未破案的懸案。
可是這次上司命令他們調查,在拆除中的大樓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
這本來應該是派出所的駐守員警或地域課的工作。既然是由刑事課長宮川特別直接下想必隻是隨他高興派他們去跑腿打雜。
要不然就是以為他們閑閑沒事幹,或者隻是單純找他們麻煩。
「難道你不火大嗎?」
「這一定是宮川課長的好意。」
石井依然是那副溫吞的語氣。
「好意?」
「是的,這陣子我們一直都在做文書處理,沒有出來外麵跑。」
「這跟好意又有啥關係?」
「啊、沒有啦……就是……」
後藤的咄咄逼人讓石井膽怯不安,像烏龜般縮起脖子。
「幹嘛啦,快說。」後藤使勁抓住石井的脖子。
「沒有啦,其實是宮川課長說,最近後藤刑警……變胖……了……」
石井講話含糊不清,根本聽不清楚他到底要說什麼。
扭扭捏捏的混帳。
「把話說清楚!」後藤一拳打在石井的頭頂上。
嗚啊——
石井發出貓尾巴被踩到似地哀號聲,幹脆順便把他的衣領一把揪起來算了。
「那個,其實是宮川課長說讓後藤刑警去案發現場運動一下……」
「把我當狗啊?又不是帶狗去散步。」
「不是啦,隻是……」
「又怎樣了。」
「宮川課長說,自從後藤刑警出院以後,好像……變胖了……」
——變胖。
後藤對這兩個字十分敏感,立刻看向自己的肚子。
雖然後藤沒有確實量過體重,不過隱隱約約有點感覺。皮帶孔向後突破了第一一格衫的鈕扣扣不起來,褲子就像灌香腸般緊繃。
伸手捏捏看肚子上的肥肉,簡直就像棉花糖一樣軟綿綿,摸起來還挺舒服的。
「你認為呢?」
後藤朝向石井投以試探的眼神。
「什麼意思?」石井裝傻反問。
其實你明明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就是說,我……變胖了嗎?」後藤先清了清喉嚨才問出口。
「說實話嗎?」
「說實話。」
「不會揍我嗎?」
「羅唆!」
石井帶著懷疑的眼神,勉為其難開口回答。
「我覺得好像比以前多長了一點肉。」
就算他的說法很婉轉,意思還是一樣。
後藤反射性朝向石井高舉拳頭。石井縮起雙肩「噫!」地發出一聲怪叫。
「不、不是說好不揍人嗎?」
「又還沒打下去!」後藤死瞪著石井,用高舉的那隻手抓了抓頭。
「我胖了很多嗎?」
後藤把香煙扔進隨身攜帶的煙灰缸,再問了一次。
「沒有啦,你不需要那麼介意。熊在冬眠之前不是會攝取大量的食物嗎?為了過冬所以需要大量的脂肪……」
已經忍無可忍了,還管什麼約定啊。
後藤的拳頭落在石井的頭頂上。
「還熊咧!冬眠個屁!你白癡啊!」
怒吼聲響徹車內,後藤一把揪起石井的衣襟,使勁全力左搖右晃。
「後藤刑警,請快住手,這樣很危險。」
「閉嘴!羅哩羅唆講個不停……」
在後藤把話說完之前,石井一腳踩下煞車。因為身體呈現不自然的姿勢,所以敵不過反作用力向前撲,一頭撞上了儀表板。
「幹嘛突然踩煞車啊!」
石井單薄的胸膛吃了一記手刀。
「啊、那個、後藤刑警,已經到了。」石井壓著胸口痛苦回答。
後藤聞言轉動視線,正如石井所言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工地四周用鐵皮浪板圍繞起來,上麵貼了一張板子寫著動工時間和聯絡方式。
後藤用鼻子「哼」了一聲開門下車。
好冷啊——
冷到連身體裏麵都要凍起來了。
後藤吐出縷縷白氣,打開設在鐵皮浪板上的門板,進入工地裏麵。
這是一棟五層樓高的鋼筋水泥大樓。
整個工地大約占地三百坪吧,雖然內部的裝潢已經全部拆光了,但是建築物的外觀還是維持原貌。
工地的角落堆滿了拆除下來的廢棄物。
後藤走進長滿雜草的工地,站在大樓正麵的玄關前麵,大門早就被拆了下來。
後藤避開猶如長春藤一樣下垂的電線,潛入大樓正麵的玄關。
裸露出來的混凝土牆處處龜裂,地板上布滿塵埃,天花板也全部拆除完畢。
啪嘰。
踩到玻璃的碎片了。
後藤腦中沉睡的記憶頓時迅速趨醒。
我以前也來過這裏——
那是發生在十五年前的事——一個傾盆大雨的夜晚。
當年後藤是派出所的駐守員警,他接到民眾通報說「有個小孩快被殺掉了」,於是前往當時正在建設中的大樓。
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
後藤倚賴手電筒的燈光進入大樓裏麵,立刻發現一個女人背對著他,整個身子縮成一團。
那個女人壓坐在一個孩子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後藤拚命阻止劇烈掙紮的女人,雖然好不容易把女人從小孩身上拉開,回過神來才發現女人已經失去蹤影。
後藤事後才知道,那個女人企圓殺害的是自己親生小孩。
那女人發狂大吼的話語,至今依然清晰地留在耳邊。
——這孩子一定會殺人,如果現在不先殺掉他,他長大以後絕對會像那家夥一樣大開殺戒。
為什麼她會認為這個才沒幾歲的小孩將來會殺人呢?後藤直到現在也依舊毫無頭緒。
不過,當年的那個孩子確實長成一個臭屁囂張的青年。
那家夥至今仍背負著當年的創傷活在世上。
「有什麼事嗎?」
石井出聲搭話,後藤的意識被拉回現實。
「沒事啦,走羅。」
後藤宛如想切斷連係過往的絲線,一股腦兒往大樓裏麵大步跨進去。
來到大樓最裏麵的柱子前麵,後藤發現某個東西,他蹲下身子伸手把它拿起來查看。
頓時掀起一陣飛白的塵埃。
「這是……毛毯嗎?」石井越過後藤的背部窺探說道。
「沒錯。」
「這裏有人嗎?」
「看來是這樣。」
除了毛毯以外,地上還有幾個空罐頭。
這或許是工人留下來的東西,要不然就是有其他人在這裏生活。
後藤把毛毯放在地上站起身來。
鏗啷。
有某種東西滾動的聲音。
後藤反射性看向大樓入口。
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裏。
他身穿綠色的短大衣搭配牛仔褲,肩膀上背著一個看起來很沉重的波士頓包。
那家夥就是住在這裏的人嗎?
「我是世田町署的人,有點事要問你。」
後藤一邊亮出警察手冊,一邊接近男人。
終於能慢慢看清楚男人的臉。顴骨些微突出的輪廓,搭上一對明顯的粗眉,以及筆直注視這裏的銳利眼神。
我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張臉,是在哪兒呢——
「啊!啊啊!」
石井在耳邊大喊,打斷了後藤的思緒。
「吵死了。」
後藤敲了石井的後腦勺一記。
「不是啦,可、可是……」盡管如此,石井依然興奮難耐。
「可是什麼?」
「他該不會是武田俊介吧?」
石井連珠炮似地說出口。
「武田俊介?踢足球的嗎?」
「你說錯了,把一堆選手的名字混成一團。」
「到底是誰啊?」
「十五年前有棟山丘上的屋子發生過滅門血案,那案子的嫌犯武田俊介啊!」
或許是焦躁到瀕臨極限,石井猛力跺腳大聲喊叫。
男人聞言身體向後仰。
後藤腦中對於那樁案件的記憶也複蘇了,因為後藤當時還是派出所駐守員警案件沒有直接的關聯,不過他在通緝令上看過這張臉好幾次。
確實十分相似。
「喂!你是武田俊介嗎?」
後藤提出質問的同時,男人迅速轉身,如脫兔般飛奔而去。
「等一下!」
後藤立刻拔腿追趕武田的背影。
該死!為什麼我沒有更早發現!居然還要讓石井來告訴我,連後代子孫的臉都被我丟光了!
穿越大樓的工地,拐過第一個轉角的時候,側腹開始痛了起來。
他感到氣喘籲籲,身體變得沉重。
後藤拚命抬起無力的雙腳,沒想到石井從旁追過後藤。
可惡!為什麼我非得跑輸石井那個蠢材啊!老子我還撐得下去!
後藤雖然想要加快步調,雙腳卻有如走在水中一般沉重,最後終於崩潰下來癱倒在地上。
才不過跑個兩百公尺就這副不成體統的樣子,我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後藤鞭策自己的身體站起來,盡管腳步蹣跚卻再次開始奔跑。
超過第二個交叉路口,終於看見石井的背影。
石井站在死胡同前拚命環視四周。
「石井,那家夥呢?」
——籲、籲、籲。
後藤的雙手杵在膝蓋上,一邊像狗兒般反複急促喘氣,一邊開口詢問。
「這……我確實看到他走進這條路了——」石井畏畏縮縮地說道。
「你追丟了嗎……」
「與其說是追丟……應該說……他消失了。」
「消失了!?」
「是的。」
後藤的憤怒到達頂點,情緒性一把抓起石井的衣襟。
「混帳!怎麼可能會消失啊丨你再找這種無聊的借口,看我把你揍飛!」
「對、對不起。」石井抽搐著一張臉回答。
雖然後藤想要揍他一拳,但是已經渾身虛脫了。膝蓋無力倒在柏油路上,整個人垂頭喪氣。
額頭上滲出大量汗水,簡直像是被人潑了一臉水。
——要是以前的我,絕對抓得到他。
「該死!」
後藤朝向太陽怒吼。
4
真琴一進入病房,床上的女性就慢慢睜開雙眼。
她是在十五年前發生滅門血案的案發現場昏倒的女性。
發現她之後,真琴立刻呼叫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
雖然她看起來相當衰弱,不過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意識也很清楚。隻要休養個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現在正在用點滴打營養劑。
「你還好嗎?」
真琴搭話詢問,女性隨即動身打算坐起來。
「請不要太勉強。」真琴催促女人躺下,坐在床邊的圓椅上。
「是你救了我吧,謝謝你。」女性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我隻是剛好經過而已。」
真琴搖搖頭,再次端詳女性的臉龐。
筆直的鼻梁,細長的鳳眼。雖然臉上的妝全部掉光了,她的魅力看來也絲毫不減。
「我叫做村上由紀。」
「我是土方真琴。」
「為什麼你會去那裏?」女性率先提出疑問。
「我在報社工作,想要重新采訪十五年前發生的滅門血案。」
「所以才會去那裏……」由紀頷首接受這個說法。
看她的反應,由紀似乎知道以前那個地方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村上小姐為什麼會在那裏?」
麵對真琴的提問,由紀的表情變僵硬了。感覺上她好像不太想把理由說出來。
畢竟彼此都是第一次見麵,沒辦法勉強別人說話,所以真琴打算尋找其他的話題。
「我是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
由紀打破沉默,開始娓娓道來。
「原來是這樣。」
盡管真琴感到困惑,依然出聲附和。
「雖然隻是當地的電視台……」
「村上小姐也是去采訪的吧?」
「嗯,是的。不過,其實是比采訪更低俗的節目。」由紀麵露苦笑。
「低俗?」
「有傳聞說那個地方鬧鬼,所以電視台做了一個企劃,要追查靈異現象之謎,因此我跟導播以及靈媒才會去那裏。」
「原來如此。」
真琴總算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了,不過反倒有件事令人想不通。
既然是以節目主持人的身分前往那個地方,為什麼工作人員會把由紀丟在那裏呢——
「到底在那裏發生了什麼事?」
「我……快嚇死了……大家都逃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人……」
由紀淚眼盈眶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真琴因為自己提出不適當的疑問而感到後悔。
說不定她被卷入其他事情裏麵,而且是對女性來說足以造成巨大精神傷害的事情——
以前發生在真琴身上的駭人案件始末頓時複蘇,胸口仿佛突然被人一把揪緊。
「你沒事吧?」
由紀用雙手掩住臉龐,雙肩劇烈起伏反複用力呼吸。
真琴想不到該對她說些什麼話才好,隻能碰觸她顫抖的肩膀,慢慢等她冷靜下來。
「或許你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什麼事?」
一陣沉默之後,由紀拭去眼淚開始說話。
「我們在那裏撞見了可怕的東西……」
「可怕的東西?」
「沒錯,四周充滿鮮血淋漓的人,對我們說『你也去死!』……」
簡直猶如當時的光景正在眼前上演,由紀兩眼瞪得大大的。
「你沒有逃跑嗎?」
「我也想跟大家一起逃跑,可是,就像中了咒語一樣身體動彈不得……」
由紀的音調逐漸減弱,最後聲咅幾乎小聲到聽不見。
這種話說出來誰也不會信,她的語氣裏麵隱藏著這種近乎放棄的心情。
但是,真琴一點也不懷疑由紀說的話,畢竟自己也曾經有過類似經驗。
那是一年前發生的事情——死人的靈魂侵入真琴裏麵,奪取她的身體。
現在光是回想起來依舊會渾身發冷。
「我相信你,我也經曆過類似的事情。」
真琴握住由紀的手。
由紀的眼底滿是困惑且動搖不已,真琴默默點頭回應,這讓由紀的表情看起來好像稍微放鬆了一點。
話說回來,工作人員居然把她一個人扔在那個地方,根本沒有想過要回來救她,真琴打從心底感到憤怒。
「你聯絡上工作人員了嗎?」
由紀搖搖頭。
「其實,我剛剛打電話回去問過公司,好像從昨天開始公司也聯絡不上工作人員……」
「咦?」
他們失蹤了——不,現在下結論還太早了。
真琴甩開浮現腦中的想法。
「我有非常不祥的預感。」由紀如此喃喃低語。
「不祥的預感……」
「是的。」
由紀點點頭,視線轉向擺在床邊桌上的家用手持攝影機。
「那就是當時使用的攝影機嗎?」
「那裏麵說不定拍到了。」
由紀用空虛的眼神望向天花板,宛如靈魂被抽走般。
「拍到了?」
「我們看見的東西。」
5
——怎麼會有這種事。
宮川英也接到聯絡電話,驚訝得手裏的聽筒差點就要滑落了。
武田俊介——
這十五年之間,他一次都不曾忘記這個名字。
那天第一個抵達案發現現場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宮川他自己。
走廊盡頭的客廳裏麵有四個人重疊倒在一起,用不著經過確認也看得出來他們早就斷氣了。那個地方沒有絲毫的生氣。
隻有壓倒性的死亡——
不知道究竟反複剌殺了多少刀,身體上被切割出數不盡的傷口,從傷口流淌而出的血液遍布整個地板,甚至噴濺到潔白的牆壁上。
宮川不是個擅長進行理論性思考的人。
所以他無法說明任何事。不過,他在那裏感覺到的氣氛,與其他殺人案發現場完全不同。
勉強要說的話,或許隻是他個人的感覺罷了。那裏根本感受不到憎惡或仇恨之類的感情,案發現場沒有絲毫生命的感覺——
那裏帶給人的印象,就隻是像弄壞玩具一般把人摧毀掉了。
「津田、馬場、清水,你們馬上過來!」
宮川用力扣下聽筒切斷電話並揚聲大喊。
刑事課的三位分隊長立刻聚集到宮川的桌邊圍成一圈。
「有人目擊到十五年前滅門血案的嫌犯武田俊介。」
三人的表情頓時變得猶如撞見死人一樣。
「雖然他現在正在逃亡,不過很有可能潛伏在附近,知道該怎麼做吧。」
沒有人出聲回應,但是每個人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他們的表情瞬間切換,仿佛狙擊獵物的獵人般銳利,手腳俐落地動起身來。
「無論如何都要逮捕他,距離時效期滿隻剩下五天而已。」
宮川一把話說完,三位分隊長已經離開桌前各自分散到刑事課裏麵。室內立刻變了個樣子,交織著喧囂忙亂的怒罵聲,宛如祭典一樣騷動不安。
宮川在發現遺體之後,撞見疑似犯人的男人,他和目前下落不明的美雪站在一起。
宮川和那個男人對峙的瞬間,甚至還以為自己就要被他殺掉了。正當他打算逃跑的時候,頭部就遭受重擊而失去意識。
因為那股衝擊,宮川至今依然無法清楚回憶起那個男人的臉。
不過,他宛如身纏黑色火焰般的壓倒性存在感,卻深深烙印在腦海中。而且,他的眼睛……
當宮川看到武田的照片時,有股不可言喻的奇怪感覺。我在案發現場見到的人,真的是這個男人嗎?不管真相到底是什麼,總之宮川先試著向上司提出建言,不過這個意見並沒有被采納。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連對方的臉都記不住,說出來的意見又怎麼可能會被接受呢。
但是,宮川依舊一直很介意這件事。那個人真的是……
事到如今就別再想那些多餘的事了,反正隻要能把武田俊介逮捕歸案,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哎呀,不行不行,現在可不是悠閑沉浸在感傷裏的時候。這次的搜索無法光憑刑事課的力量,有必要動員整個警署的所有人力逮住那家夥,畢竟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宮川拿起聽筒,打算向其他單位申請支援。
6
當真琴整理好采訪內容的時候,時間已經超過晚上十點。
因為意外幫助了由紀,工作時間隻好向後順延。
真琴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將電腦電源關掉並從座位上站起。
如果是報導部門的話,現在正是為了推出早報而手忙腳亂的時間,不過真琴隸屬的企劃部門可是悠閑得很。
真琴伸手拿出放在桌下的包包,放在旁邊的家用手持攝影機映入眼簾。
——說不定拍到了我們看到的東西。
由紀說過的話掠過腦海。
——可不可以拜托你幫忙確認裏麵拍到了什麼?
她抓住真琴的手腕懇求著。
——我怕到不敢看。
真琴無法拒絕淚流滿麵的由紀,所以收下了攝影機。
說實話,真琴自已也很想知道裏麵到底拍到了什麼。而且,說不定可以知道十五年前在那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她當然也會感到害怕。不過,正因為這樣,所以更想一探究竟。
真琴打開攝影機的電源。
電池還有電,不需要接到電腦上。攝影機旁邊附設一個可以自由移動的熒幕。
真琴放下包包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後按下播放鍵。
影片的聲音小到聽不太清楚,可以看到由紀和身穿禮袍的男子氣氛融洽地對談,大概正在進行彩排吧。
真琴將影片快轉。
影像陸續快速閃過,就像從奔馳的車上所見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