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玉將墓地清理幹淨,又站在碑前喃喃說:“夫君,今朝頭我跟餘生來看儂,搭伊兩家頭來掃墓,希望儂真的為阿拉感到高興。我也要感謝你,我同餘生碰在一起,……使我後半生沒有了後顧之憂……”
餘波走出了這塊小小的墓地,繼續爬台階參觀其他墓地。不遠處有座大墓,氣勢不凡,墓前還雕著兩隻石獅,石刻欄杆護圍,有三座墓碑。餘波走近一看,一男兩女。看來男者生前也極盡風liu,死後也妻妾相伴。
不遠處,傳來了茹玉低沉的聲音。
錄音機同時記錄著她的聲音:
(這時她非常動情地)“你講過,靠小的畢竟靠不住,靠兒子是假的,對伐?隻有貼心愛人才是真的。餘波是能做到這一點的,伊能夠真心真意地愛我,我感到相當幸福,伊就像儂活勒開一樣,對我好,像你一樣待我好……”
餘波站在不遠處聽著。
她的聲音變得平和而又誠懇:“我也感謝你,你在那麵保佑阿拉兩家頭,大人小人事業都有成,身體都健康,保佑阿拉兩家頭。阿拉兩家頭現在還沒有辦法做到名正言順,希望儂讓阿拉的事體,不要給別人曉得,這樣才能順利,阿拉心情才能更加好。給別人曉得以後,阿拉兩家頭都沒有辦法做人,你一定要保佑阿拉啊,你要保佑阿拉兩家頭順順當當,平平安安生活下去,啥辰光能名正言順,就啥辰光名正言順,不能夠名正言順,阿拉兩家頭就這樣相親相愛相伴下去,我也感覺到幸福。”
餘波察看著一塊塊墓地。墓地大小不一,形式大同小異,都是冰冷無生氣的石頭、水泥堆砌組成的。碑石上鑲嵌的影像標示著這裏躺著的曾經是個生命,是個在這星球上,某個時段出現過的生命,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個生命無論過去輝煌還是坎坷,已如一縷清風刮過,不再存在。為他祭奠不過是生者的情誼而已。
餘波想,這些人為的小小建築,到了下一代,抑或再下一代,還有誰能記掛他們?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業績,沒有風靡一時的顯赫,不可能在人們心目中留下任何印象,惟一難卻的就是他埋注在子孫血係裏的那份基因。隔代如隔山,若幹年後誰還會來掃墓?不久後它將像穹窿山上的石頭一樣。
他感悟到了,人啊,誰也無法避免這個結局,五十年後看今天(他感到誇張了),自己也將與他們一樣。到了這個地步誰也無法返回。活著就要好好地生活,珍重現在的每時每刻,享用生命旅途中的快樂,即使老了也不要自慚形穢,自暴自棄,混沌度日。生命的每一段都是珍貴的,沒有任何放棄的權力!
茹玉深情地望著墓碑上的照片,那個人終究與她共同生活了多少年啊,她的思想感情、幸福歡樂都融洽在那人身上啊。現在雖然再也見不到他了,但還是給了她一種特殊的感情。那熟悉的臉容,熟悉的神情,熟悉的往事又湧現眼前。墓地是死板的、冷漠的,可他在她心裏依然是生命象征。
她像俯在他身邊囑咐一樣:
(錄音機記錄了她的感情。她情緒大慟,聲音哽咽了)
“我碰到痛苦的辰光,有不順心的事體,想到有餘生在我身邊,我心裏就開心,心裏就好……,不是他在我身邊,你說我這熱腳怎麼過啊,我會始終在悲痛裏邊過日子,絕對不會像現在格幸福,格開心,我隻能講,餘生走進了我心裏,改變了我,改變了我的生活,與人家比比,我是幸福。盡管不是名正言順,我也比人家幸福。有了伊這份愛,比隨便啥物事都好。我不求榮華富貴,我隻求這份愛。”
在靜謐的山坡,她的聲音很淒涼,餘波聽了很受感動,這不是做秀,是她的心音,是一個女人在向她前夫訴說她對後夫愛的心音。
他從上麵走了下來,與她站到了一起,情緒嚴肅地說:“老餘,從現在開始,茹玉交給我了,你放心在那邊安息吧。”
茹玉說:“對,他將繼承你的遺誌,你沒有完成的心願,他一定能夠完成……”
他對她瞥了一眼,心裏咯噔,繼承他的遺誌?什麼遺誌?她夫君的意願是他們這個家,包括妻子兒女、親朋好友,他愛的隻是她。
他一直為她遺憾,他們的結合是個錯誤。在他心目裏,她本是個佼佼者,與這位先逝者結合走上了下坡路,對他短暫的生命也許是有所得,對她的人生絕對是個失,她自此跌進了陷阱,幾乎無法自拔。
他擇心中的願望敘說:“我和茹玉的結合,是她緣份的後半生,你陪伴了她的前半生,有我來陪伴她的後半生,……”
茹玉說:“他是為了我的幸福來的。”
他說:“希望你保佑我們兩家平安、幸福,謝謝了,拜托了。”
他該說的都說了,看了一下手表,已有個把鍾頭了,想著出租車還在下麵等著,朝她瞧了一眼“該走了。”
她虔誠地朝遺像鞠躬告別。
臨別前,餘波又掃視了一下墓碑,一股神聖的責任感湧進心頭。今天說是來奠祭,不如說舉行了一場特殊的移交。
她也感覺到了,說:“我們舉行了婚禮。”
人世間男女結婚,都隆重舉行儀式。這儀式是慶賀,更是交接,從此他(她)就是她(他)的人了。他們也在她亡夫墓前舉行了移交。
在莊嚴的誓言和她盡情的哭訴裏,她把心交給了他!從此以後,她不再欠亡夫什麼了,心裏再沒有牽掛,沒有內疚,新的生活開始了。
他說:“對,我們舉行的是一場特殊的‘婚禮’!”
這是人們不可理解的禮儀。誰見過這樣的婚禮呢?餘波所以要給‘結婚’打上引號,是為了避免觸犯法律。
婚禮是象征性的。對他們來說,愛情才是實質,愛情與婚姻不必劃上等號。他們不能公開關係,但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將相依為命,相伴終生。
(四)下山時的袒心話
他們開始下山。
蔚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蒼鬱的山穀裏一片沉寂,幽靜,兩人默默走下台階。
走到平地,餘波問她:“留個影?”
她也感到此行的意義,欣然同意:“好。”
兩人站到平地,架好了相機。
他問:“照哪邊?”
他想實地留影,就該有墓地的特點。可墓地一片白皚皚的石碑,給人陰森的感覺。
她回顧周圍的景色,毅然指向蒼鬱的山峰:“朝這邊好。”
兩人並肩站立,相依相偎,‘喀嚓’一聲,瞬間變成了永恒。
照完相後繼續前行,看不到墓地了,兩人如同春風拂麵,精神煥然一新,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輕鬆和舒心。
茹玉說:“這地方遠一點,隻有伊等勒開好就可以勒。”
他:“嗯。”
茹玉:“青山綠水,蠻好。”
他:“哎,蠻好。”
茹玉:“一年來一趟,隻要我走得動,每年來看看伊。”
多麼真誠,多麼美好的情感!他為夫君曾經擁有這樣的女人高興,更為自已擁有她欣喜!
餘波脫口而出深表讚同:“應該。”
茹玉也很欣慰:“噢。”
他問:“以後你百年後,也到這裏來嗎?”
她說:“不。”
他有些驚奇,世上夫妻哪對不是祈求生死與共?剛才他在上麵看到的那座大墓,死後還留戀妻妾相伴呢!
他問:“為啥?”
她坦然說:“我要與我父母在一起!”
她要當孝女!看來她早有過考慮。
她是明智的,他們這段姻緣作為人生來說並不美滿,曆史已無法改變。他走了,一切也就結束了。如果有下輩的話,沒有必要再糾纏在一起了。
茹玉說:“真的,你能陪同我來,我非常地感動。”
他說:“剛來時,我隻是想陪同你而已,想不到……”
這樣的行動,當前在再婚夫妻裏是少有的,更不要說情人們了。配偶男人就是情敵,天生有種對立性,更何況麵對個死人,心裏膩煩。
他說:“這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
這是明白著的,沒有她,他連這地方都不知道呢。
茹玉說:“對,我們這次真像舉行了婚禮。”
他戲笑問:“誰做大媒?”
她說:“他。”
有意思,丈夫給妻子做媒,倒頗有新奇和刺激。
在她心目裏,他就是他找來的嘛。
她說:“以後,你就是我的老公。”
他笑問:“怎麼以後呢?我們相愛一年多了,過去就不是?”
她辯解說:“沒有今天這樣深!”
他也感覺到了此行的不同尋常,看是掃墓,更像洗刷,一番儀式將兩人心中的疙疙瘩瘩清掃得幹幹淨淨。
他說:“我們的情已經溶進了血液裏!”
茹玉:“對,你的愛融進了我所有的細胞裏。”
她體會更深切。
她說:“你在我心裏裝得滿滿的。以後你放心好了,不用擔心我一個人過,我不會再孤獨。有了你的情,我滿足了。”
他非常感慨,說:“就是,你是既有舊情,也有新愛。今天來祭奠,就是為了過去那份情。我欣賞你這種感情。那段情不能忘。”他吐出了心聲。
茹玉說:“我們以後還能生活幾十年。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要你身體健康。”
他瞅了她一眼,她把健康說得那麼重,舊人英年早逝,自然殷切希望新愛綿長。
他說:“好,你把舊情新愛融合一起了。”
茹玉坦誠地說:“對,我如果變心了,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他了。”
他說:“我也不能對不起你啊。”
茹玉說:“你在我心中,所以我不要曾經擁有,要天長地久。我要的就是這份情。”
兩人邊走邊談,將心靈深處的話兒全部傾吐了出來。
當今世界,多少再婚男女在涉及過去的情感時,都忌諱如海,深怕觸犯‘感情不專’、‘留戀舊情’的嫌疑。不提、不說就‘專’了嗎?銘刻在心靈上的愛情是無法抹去的,即使不再提及,夜深人靜時刻,也會獨自在心間開放。
停車場邊,一棵桂花樹正吐著沁入心肺的幽香。
桂花清香是他最歡喜的香味,它濃濃烈烈、清清幽幽,從不聲張,隨風飄蕩,每年聞到花香都讓他有種特別親切而又興奮的美感。它沒有姹紫嫣紅的花瓣,沒有青黃紅橙的碩果,它不爭春也不爭秋,隻把濃烈的幽香彌撒人間,播撒在人的心靈上。
餘波看到司機折了一枝放在車裏,小小空間洋溢著清香。他忍耐不住,也去折了兩枝,想插在房間裏。
路上,他想到這些花枝是墓地折來的,改變了主意,悄悄吩咐她:你帶回去吧,放在房間裏。相信她聞到幽幽的清香,就會想到亡夫的故地,想到他倆的秘密之行。這是一份難覓的感覺,親切而又幸福,意義非同尋常。
(五)‘雨過天晴’的心情
他們回到了金靈。
走進家門,她就擁抱住了他,在他臉上一陣狂吻。
他揶揄她說:“今天你高興了?”
她欣喜異常:“高興,咋不高興,太高興了!”
“怎麼個高興法?”
她沉思了一下說:“就像雨過天晴,真的,心頭的疙疙瘩瘩衝洗得幹幹淨淨,從來沒有這樣舒暢過!”
兩人坐在沙發上,茹玉像新娘一樣親昵地靠在他身上。
他想到了她在墓地的一句話,有些耿耿於懷,問她:“你說我繼承他的遺誌,我聽了不舒服。”
她驚駭地坐正了,望著他問:“怎麼啦,你不是繼承?”
他說:“對,我不繼承!”
她一下眼睛瞪大了,糊塗了。
他說:“我繼承他什麼?他給了你什麼?他有什麼值得我繼承?”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要我幸福嗎?”
他斬釘截鐵地說:“對,可他給你幸福了嗎?”
她說:“他想給……”
他譏諷說:“可是沒有!他給你的是陷阱,是一場又一場的痛苦、災難!”
她為他辯解:“他也不願意。”
他大聲說:“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在我眼裏,你不該這樣的命運!”
她疑惑地望著他:“那你是什麼呢?”
他一字一句地說:“接續、挖掘、弘揚!”
他要重新開啟她的心境,重塑那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