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到西安(1 / 3)

下車後,旅客擁擠在西安車站上,等待檢查行李。檢查處像一個櫃台,旅客把箱子放在上麵,人人都想早點受檢查,所以,擁擠、混亂,但是同時,那些站上的檢查員卻不停地在喊:“這是哪個的?快拿上來檢查!……”這情景使我想起杭州的城站。

受過檢查的人,都站往邊上一角去,好像又有什麼必需手續要辦似的,我帶著行李走近去,才看見是幾個男女護士,在一隻桌子旁替旅客打針:西安這時候正流行霍亂。旅客是那麼的多,隻見男女護士把針東一針,西一針在人們的手臂上打進去,我覺得太不幹淨了,而且我又在旅程疲倦之後,我對他們說我進西安就去找醫生打,他們好似求之不得地回答:“好!好!”

這樣,我就帶著行李,走出車站,站門外的牆上貼著許多關於防止霍亂的宣傳彩色畫,可怕的虎列拉正襲擊著西安市。

在站上,我們被大車、黃包車所包圍了,到馬坊門街,索價一元,或八角,我有點稀奇,起孟先生明明對我說過至多是三角半錢。太陽如火一樣照在我的頭上,黃沙撲麵,西安對於我,顯得是這樣的陌生,總之,我是被我的浙江官話累了。黎、韓兩位先後坐黃包車走了,我也終究花了五角錢的代價雇到兩輛黃包車進城去。

西安,我們古代的首都,“八·一三”後,它很早就受到敵機的空襲,而且有一個時光,潼關是很緊張的,可是市麵還繁盛,雖然空氣是緊張的。鍾樓上有“聲聞於天”的金漆字,城牆也還完好。同南鄭一樣,街上有許多不同符號的軍人走著,車拉過一條街,我仔細觀看,看有沒有八路軍人?很運氣,給我發現了一個臂掛“八路”的軍人,他背著一隻信包,像別的人一樣,在熱陽下,喘著氣走路。當火車到鹹陽車站時,我曾見一個八路軍人,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孩,看去不過十四五歲,不待我注意,他已經下車去了。

一個朋友住在馬坊門街附近,為了便於招呼我,就陪我在馬坊門街上找了一家旅館,叫西北大旅館吧,我隻記得這家旅館的隔壁是一家館子,叫浙江大飯店,可是店堂門口有洋廣南貨出售的。

我的房間在二層樓上(一共也隻有二層樓),西向,太陽正逼照著一半房間,地板是廣漆的,灰塵積得烏黑黑,除此以外,椅桌等等好似還覺得清潔。一進旅館,我就想睡覺,朋友走了,說等一下來同我去晚餐。一睡到床上,我發現這間房間並不如我想象的好,沿床的白牆上有一條一條的血跡,枕頭底下還有幹枯了的臭蟲屍體。

我沒有睡著,實在太熱了,因為天氣又是幹燥的,簡直熱得全身像火燒一樣,嘴唇都破裂了。我沒料到西安的夏天也是這樣熱的,從前,聽到好些住過西安的熟人對我說西安是如何風涼,可見一個人如果不親身到這個地方總不能知道這個地方的確實情形,連氣候都這樣。五點半,朋友來,一同出去,他領我去青年食堂,這是一個西餐店,我們上樓去,那裏擠滿了一些南方口音的吃客,電風扇正在迅速地轉動著,餐價每客好像有一元二、一元五、一元七三種,還不是那些牛排豬排。內地的西餐都是這樣的,不但味道是單調的,菜目也單調,所以吃一次覺得還好,吃第二次可以,吃第三、第四次就乏味了。但是,我確實感謝友人的盛意,為的在那個時候我正想吃一次西餐。

西安的街道非常闊,而且有旁路,旁路上還有些樹木,行人在樹木下安閑地走著。我問朋友這些路基是不是新加闊的,還是原先如此,他說一向這麼闊,那麼這是很古舊的路基了。小時候,我常常夢想長安的街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走遍長安城。”我想那個時候從外省進京的人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當然會特別興奮。在馬坊門街附近的一條短街上,還看到舊時的明角燈,那樣小的燈,不知道怎麼能“金吾不夜”的?!

同友人分別後,就回進旅館休息,太陽一西沉,天氣馬上風涼起來,這是與南邊不同的地方,夜裏我還蓋了棉被。

早上八時光景,我還沒有起床,被韓君來吵醒,他找到我友人那裏,然後再跑向旅館來。他同著一個朋友,有一點張皇失措:“我們有兩個友人失蹤了……”他輕聲地說。坐了一下就走了。

十時左右,我雇車往七賢莊一號八路軍辦事處去,接洽去延安參觀的手續,辦事處伍處長出來接見,一間方形的會客室,靠門口擺著四隻沙發,黃布套。他客氣地請我上坐,沒有什麼客套話,開始問:“嗬,可是坐飛機來的?”

“不,坐公共汽車來的。”我心裏想怎麼差一點給他猜到呢,原來我曾想坐飛機的。

“延安很苦嗬!不像西安一樣的,遠遠不像西安。”他說。

我忍不住笑了。

後來說到車子,他關照我同門口的王先生接洽,要我把寓居地址留下,一有車,王先生就會打電話來通知我。問了王先生,說三十日大約有車,明天下午會通知我。

走出辦事處的院子,我心裏想,今天我的服裝,一定給了他們一個特別的印象,——至少是不大好的,但是有什麼法子呢?我沒有一件旗袍,為的我受不住那枷鎖一樣的領口,當然更不用說軍裝了;我已經穿慣了西裝,在我,這是習慣問題,而不是講究與漂亮的問題。

回進旅館,我覺得很快樂,好似把一個數學難題解答了。沒有事了,隻須在旅館等待電話。

下午四時,韓君來看我,他很高興,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他明天就出發,進陝公分校。呀!青年!熱烈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