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大的校長林彪先生——延安抗大的學員稱他做林校長,外邊來的人稱他做林彪將軍或林師長——我在一個晚會上遇到,一個熟人對我說:“我來給你介紹抗大校長。”我說“算了。”——那一晚,我遇見西安招待所中認識的李女士,她跑來跑去已很熟識了,正拿了一本小冊子在請林彪將軍簽字。——我不歡喜在晚會上去招呼忙人,他們,可憐的忙人,好不容易在晚會上舒舒服服透一口氣,為什麼要去麻煩他們呢?雖然在後來,幾次群眾大會上見到林師長,但我並不認識他。抗大的副校長羅瑞卿先生,也是在一個晚會上見到的,恰恰坐在前後排,一個熟人替我介紹,可是沒有談什麼話。
好些人曾經描寫林彪將軍是一位矮胖的年輕軍人,我看去並不矮胖——有些人說以前胖,自從隰縣受傷後,瘦了——至少並不胖,在那些大會上,我從沒有見他笑過,總是一副好像有什麼不快心事的臉色。羅瑞卿先生,正如好些人寫的,瘦長得像一根鐵絲。
軍事委員會的犒賞隊×隊長,他曾對我說:“他們這種地方真好,你看見林師長受傷後,委員長送了一千元,他自己一個大子也沒用,統統捐了。”
“是的,”我說:“這固然是個人的高潔,卻也是一個集體的反映。”
十一月十二日,抗大女生大隊成立的那一天,我也很榮幸地收到一張請去參觀成立大會的短柬,那天我聽到邊區的許多領袖們講話,毛澤東先生,是在那個大會上我第一次聽他講話,他的聲音不怎樣高,可是他的冷靜,好像與聽眾不發生一點關係的冷靜,把每個聽眾的注意吸住了,那天他說得不長,人們瘋狂似地拍著手。
接著說話的,有十幾位,林彪先生,賀龍先生,羅瑞卿先生,滕代遠先生,——延安人稱他做滕參謀長——徐特立老先生……他們個個都像婦女運動專家,而且他們的口才個個都那麼流利。在延安,這是一個奇跡,好像全中國的演說家都集中在邊區,每次大會上,那些說話人的口才,個個都是orateur。
中國女子太不幸,卻也太幸福了,有這許多同情我們解放的男同伴,在替我們叫喊!
“今天是你們女子揚眉吐氣的日子……”羅瑞卿先生說話咬緊牙齒——聽說是受過重傷的——“我希望抗大女生大隊培植出許多婦女幹部來,那麼我願往前方去,這個副校長的位子,我可以讓位的……”一陣哄笑,繼以掌聲。
可是我在這裏,也要說笑話,若說那天是我們女子揚眉吐氣的日子,不如說是男子替我們揚眉吐氣的日子,為什麼那天說話的盡是些先生,而女子隻有三位呢?——一位是女生大隊長張琴秋女士,一位是女生大隊政治教育主任孟慶樹當時延安女子大學副校長,王明的夫人。女士,一位是河南老太婆劇團團長薛士英老太太。
徐特立老先生的話引得每個人都痛快地笑了:“小時候,我覺得女子真偉大,她們會燒飯,會洗衣服,還會生小孩子……”平常麵孔拉長得有點可怕的成仿吾先生,在台邊,也笑開了嘴巴。
“假使女子不同我們合作,那我們男子怎麼辦呢?我們還能像平常時候一樣的工作麼?我們的工作效能一定會減少,我們隻能作半天工作……”人們隻是笑著。徐老先生的話是對極的,真的,如果我們女子不同男子合作,看男子能怎樣,有許多地方,因為有女子在做宅基,男子才得安安心心造他們的屋子。
賀龍先生,他希望女子也能帶兵,滕代遠先生,他希望女子就她們身心所近,多多參加通訊與衛生兩部門的工作。孟慶樹女士總結說:“我們但願能努力達到各位首長的期望!”
抗大實施真正的國防教育,在現階段,可說一切都好。但我也曾聽到好些人說抗大出來的人,有極少數的人,常常態度很驕傲,——也有些女同誌,不肯上前方,也不肯往別處,隻老願在延安當一個文書等等。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抗日軍政大學,這樣一個大學,什麼都全備了。可是抗大的軍政,好像是教授基本知識與基本方法。一切還須從實際中去磨煉、應用,才得盡量發揮。裏麵學員的文化水準是很不齊的,有些人能隨手記錄,有些人還不能完全理解教授們所講的課。抗大錄取學員,及格與否,主要看他的抗戰信念堅定不?在外邊,我曾看見有些青年,為想進抗大,特地補習代數、幾何,他們是沒有明白抗大的教育。
有些外來的大學生,因為文化水準高些,他們覺得有點苦惱,而不安於抗大:“我們聽得有興味的,有些人聽不懂。”抗大的學員實是太多了,要文化水準很齊,實在也不可能。
“我有點懊悔來進抗大,那裏都是些沒有辦法的青年,人家知道我本來在××大學念書,竟吃驚地問我:‘你為什麼來進抗大呢?’”
延安有一種極奇怪的空氣,不止抗大如此,在外邊,我從前也這樣想,延安總是充滿了拋聲名,棄地位,純粹為著抗戰,無條件地來到邊區學習或工作的人;哪知道延安的空氣並不完全如此,有些人,他們對於真正拋棄一切而來的青年或別種人,常常表示極大的驚奇,有時也會天真地問:“那你何必到這裏來呢?”好似不便說:“你既然本來有飯吃的,何必到延安來呢?”我也推究不出為什麼有這個空氣。我想,自從抗戰以來,為著抗戰,拋棄一切的人一定太少,因之這些人會被看做怪物,甚至傻瓜。實在說,抗大裏雖然有許多沒有辦法的青年,但也有許多有辦法的青年,他們捐款給學校,有一人捐到一兩萬元的。
“在黑暗社會裏所用得著的吹牛拍馬,有時在抗大裏也應用得著,如果你常常去接近大隊長、指導員……吹吹牛,拍拍馬,那麼分派起來,你總能得著較為適合的工作。”
“我們學員有意見,不能直接提呈校部,必須交給班長,班長解決不下,而認為有解決的必要,再交給區隊長……這樣推上去。往往有許多問題就是這樣按下去的。這些指導員有的是抗大前幾期畢業生,我們不能解決或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們也不能為我們解決。”
“有一次,在大會上批評區隊長。我們同隊一個女同誌,她的丈夫在一個下午來看她,為的小孩子生病,醫生說要檢驗大小便,父親從二十餘裏外取了大小便來,再叫她送往醫院……在場上,兩人正要會麵了,還來不及說話,區隊長趕來,把女同誌的丈夫打發走:‘這不是會客的時間!’這個男同誌來不及把大小便交代,提起走了。許多人都同意我的提出,但是會畢後,夜晚,區隊長差人來叫我去談話,房間裏沒有別的人。”
“你要對我說話,同我說好了,為什麼在大眾之前說我的話?批評我?”
“真要一些光棍的人,才吃得消抗大的風氣,越光越好。”又有人這麼說,“好比一隻麵盆吧,你有一隻麵盆,大家拿著用,洗衣,燒開水,煮粥……一點也不愛惜,用完也不放在原處,這個也不要管它,一天,這隻麵盆燒破了,麵盆主人有點不高興,或者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的麵盆給人弄壞了。’有人報告區隊長,批評起來,說‘東西大家用用有什麼關係?’可不是,隻怪這人有了一隻麵盆。”
有些抗大的學員同我談到抗大裏的民主,聽說抗大這次大檢查工作是用極民主的方法,一位名教授對我說:“一定有些東西的。”意思是一定有好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