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一般人口中常常流行著這樣的話:“抗大精神比陝公好,陝公比魯藝好。”這話未免太幼稚了。好似小孩子說:“嶽飛比關公好”或“關公比嶽飛好”。抗大與陝公可以稱為兄弟或姐妹校,抗大有抗大的特點,陝公有陝公的特點。抗大是七分軍事,三分政治;陝公是七分政治,三分軍事,正如大家所說的。至於吃苦精神是一樣的。在我看,陝公的學員在文化水準上比抗大整齊,成分上講,也好似比較純粹一點。特別陝公高級研究班,有極好的聲譽。
九月一日,天不做美,下著沉沉的雨,到傍晚才止,透露出一點淡淡的落暉,路上太泥濘不能走,把陝公這天極盛大的集會——有報告,會餐,晚會——隻好錯過了。
一天午後——三時過了——拿著周揚先生的介紹信到魯藝——魯迅藝術學院去找院長沙可夫先生。“沙可夫”這三個字的聲音,總使我意想是這樣寫的(“Sakov”),其實,沙可夫先生是一位中國人,而且還是我的真正老鄉呢——浙江海寧人。
“我們雖然是同鄉,可是總沒有機會見麵。”沙先生對我說,一邊請坐。一下子,談到家鄉的熟人,於是我就像到了一個老朋友家裏那樣,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我們談著海寧,我記起已過的四叔曾對我講起有這樣一位學音樂的留法同鄉。“是的,我歡喜音樂,但沒有住上十年,在巴黎住了兩年,後來到莫斯科……”我們談到裳——不意在兩星期的後來,裳終於脫出家庭的牢獄,由香港到延安來了——的一家,是沙先生所極熟悉的,他像一個老書生似的搖起頭來。
小勤務開上沙先生的晚飯來了,留吃晚飯,魯藝教育長徐一新先生,一位看去十分精明能幹,外貌像一個軍人,一同吃飯。吃著魯藝出名的藝術飯,小米同赤豆一起燒,很爛也很香。這類赤豆,就是南方用以煮爛做甜食餡子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延安市麵上沒有這些豆子出售的,別的機關也不見吃赤豆飯。
吃過飯,沙院長領我去參觀。這時候,學員們有的在山下一個大墳場上散步,窯洞裏很少有人,偶然間遇到那一對西安同日登車來延安的夫婦,先生有一臉胡子,太太是個長條子,走起路來,像一個男子,他倆現在魯藝文學係。當我參觀完了回下山來時,有些戲劇係的學員正在墳場的一角排演戲。
魯藝現有戲劇係、音樂係、文學係、繪畫係。這個學院夠得上為世界上最困苦的藝術學院,也可以說是最不藝術的藝術學院;生活與抗大、陝公一樣,軍事紀律化,也一樣的吃素菜,小米;可是延安有些人已覺得他們太藝術化了,太散漫不緊張或太浪漫了,這是曾在道聽途說之中得到的。學員們住的也是窯洞,與陝公抗大一樣,十多個人擠在一隻土炕上。沒有戲台,沒有音樂廳,也沒有畫室,排演、演奏……都在露天。
魯藝的戲劇——戲劇係與實驗劇團——他們的話劇,在技巧上值得稱讚,特別是布景方麵,往往用的是極簡單的物件甚至於破東西來做成的,卻是那樣的動人。布景的負責人聽說是從上海來的,一位嵊縣人,鍾敬之先生,我確實佩服他的細心,認真,這是一位後台的不出麵的英雄。
技巧是較好了,好戲還是少,缺少好的話劇腳本,也缺少話劇角色。但有一個特點,是不能忽略的,魯藝的戲,他們的確做到了莫利哀(Moliere)所說的:“戲劇是在人們的娛樂中改正他們的缺點。”(La comédie est le corriger des fauts des gens tout en les amusant)所以不是純粹的娛樂品,換句話說,是教育與宣傳的武器。有一次,在晚會上,看到演什麼寺(我真正糊塗,已把戲名忘記了),內容是在河南的一個鄉村裏,漢奸利用人民的迷信,利用寺僧來做活動工作。在內容與結構方麵都好,因為曾有這樣的事實,所以內容是充實的,演員方麵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又有一次,我看他們演一幕短劇(獨幕還不知是二幕三幕,忘了),演一個意誌薄弱的工人,被誘被逼做漢奸,放信號,在敵機轟炸中,他的好友一家被炸死了……情節是動人的,也可能真有這類的事情,但工人與他的好友的對話太長了,這種字眼的玩弄(jeu de mot),好像英國的低級小說裏所常常用的——為使讀者覺得滑稽。在巴黎,我曾兩次在不同的戲院裏看陀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wski)的《罪與罰》,每次都使我覺得不痛快,總是為了那個大學生(犯罪者)與法官的捉迷藏式的對白太煩人了,那次短劇也犯了這個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