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說說延安生活呢?我想隻有用美麗的詩才能形容於萬一。可是我的筆太笨拙了,隻好把這個意願留給延安的詩人們來實現吧。
我不會正襟危坐地來敘述,親愛的遠方的朋友們,讓我隻能亂七八糟的絮絮地談,今天談一點,明天談一點,毫無係統的,而且非常主觀,可說隻不過是我一己的生活。
延安本身的生活是十分單調,十分枯燥的。衣食住行這幾項,譬如就說穿吧,除了老百姓外,八路軍與邊區政府各機關工作人員都穿青布軍裝,這裏沒有什麼喬其紗……一般說來,八路軍裏的老幹部——當然不是個個如此,我也曾見過棉軍裝胸口的油跡泛出來,也許可以炒幾隻菜呢——穿的都整齊清潔,打著極“軍人的”綁腿,那些學生,他們穿著軍裝,但姿勢就及不上八路軍裏老幹部的軍人樣,綁腿也打得不頂好,往往很隨便,也很髒。有的學生自己說在外邊穿慣了西裝,穿起軍裝來再要講究也弄不好,那麼穿著軍裝也要經驗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能怪我現在穿得不成樣了。果然穿衣服好像純粹為著禦寒蔽體,沒有什麼時裝之類的東西,但是也有些青年,特別是女孩子,在我平日的觀察,也常常為要表現自己的特點,把帽子恰恰偏向左邊或右邊,或斜下一點或聳起一點。如果偶有一天如此,那是疏忽所造成的,但若天天如此,那或者同“美”這種觀念有了關係。有一時期有好多孩子的頭頸裏束著一條顏色的絲圍巾。女子是特別歡喜表現自己的特殊性,那些未來派畫家以為將來女人的麵孔上都要刻字表白她的特性與性別的。現在,艱苦的抗戰期中,我們隻好玩一點小花樣,將來,新中國建立起來了,當國家有餘暇來留意化妝工業,那時候香水,香粉,市麵上有多多少少,盡少女們去選擇吧。
我覺得一個男子,需要有一點外相的醜陋,一個天生相貌整齊的男子,如果再加上種種修飾,那麼隻能請他到蒙馬脫(Montmatre)去給女人玩,他不是一個事業型的男子!天生成美的男子,必得有嚴肅的工作與嚴肅的性格才能完成他天生的美,對於女子,也正是一樣。
說到吃,一般人都吃小米,那是外邊大家都知道了。在冬天,蔬菜隻有白菜,豆腐,豆芽菜,紅蘿卜,白蘿卜,洋芋,粉條;葷菜隻有豬肉及豬身上的一切,羊肉與雞。牛肉呢,難得有出售,那是死了的牛的肉。雞蛋絕對沒有,因為天太冷,雞不下蛋。現在,初春的美麗季候,隻有菠菜,白菜絕對沒有了,其它菜類與冬季的一樣,不過葷菜增加了雞蛋而已。在故鄉,這個時候有多少時鮮蔬菜,更不要去說那些河鮮海鮮了。晚上,在窯洞門口“欣賞自然”,(這裏的有些朋友愛這麼笑我)我就會想到這些南方的吃的東西。“春筍燒杭州的家鄉肉湯,該多好吃!”對一個朋友說。
“女人都是饞的!”那個朋友露出一個有意義的微笑,這樣回答。
“女人都知道辨別美味,男人卻隻知道吃!”我笑了說。
在延安,吃菜是無法變化的,吃來吃去隻有那幾種菜,而且燒法與一般的家常菜或南方館子裏的完全不同,往往放許多胡椒、茴香、蔥……很辣或很酸,有的人對我說這樣的菜就是軍隊裏的特色。如果不到延安來,那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什麼是軍隊裏菜的特色。這裏一般的大師傅都是四川人,這些長年長月吃得很酸又很辣的怪味的菜的人們,也是我覺得十分敬佩的。那些有胃腸病的人,他們有著一個稀奇的,可憐的與古怪而碰不起的胃口,一定會感到說不出的單調。其實我想,對於吃這件事情,並不隻是我一個人關心,因為這是事實上的需要,直爽的人就說出來,如此而已。在延安,每當人們初次相見時,第一句問語是:“你做什麼工作?”第二句是:“你在什麼地方?”第三句就是:“你吃什麼飯?”糧食方麵,我覺得最好吃的是饃,但有附帶條件,堿不能放得太多,能夠發酵(這裏所做的饃都沒有發酵的)。如果切成片,在火上烤一下,有一點焦,那就很像麵包。有一次,一個朋友送了我一斤蜜,蜜的顏色不像南方的,也沒有南方蜜的那種香味,或許因為北方沒有種花,隻有一些野草花,原料不好的緣故,可是我疑心那不是純粹的蜜,或者是商人在出售之前攙和了粉的。偶然把烤烘過的饃片放上一點蜜,很像果子醬。邊區三邊一帶是出產牛油的,但延安市上不見有出售。其次好吃的是大米飯,南人食米,北人食麥的習慣下,饃雖是好吃,但似乎接連著吃就乏味了。第三是大米與小米合燒成的飯,第四是小米與紅豆燒的稀飯,第五是小米稀飯,第六是小米飯。這是依我個人的愛好而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