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過日子(上)(1 / 3)

在我剛到延安的時候——八月初——還是盛夏,天氣早晚風涼,中午很熱。北方的夏天本來少蚊子,多蒼蠅;在陝北,特別因為垃圾滿山堆,大頭蒼蠅非常多,恬靜的午睡常常給吵得不能安枕。再沒有比這種大頭蒼蠅更使人討厭了,它並不來咬你一口,給你感到痛楚,不,它卻是擾得你坐立不安,在你的疲倦之中,它得到勝利。我完全不懂這種蒼蠅的心理與生理,為什麼當它飛進一個窯洞,它總是飛來飛去地飛個不停,一邊嗡嗡地響,就是這樣,使你煩躁。十四五年前,一個夏天,當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太原開第二次年會,編輯股裏的某君常常因蒼蠅吵得不能午睡,索性打蒼蠅。同股的一位先生時常同某君開玩笑,某君覺得非常討厭:“你是我的蒼蠅!”同伴們說他這是一句最好的情詩。

自從身體不好,我就一改過去的習慣,早起早睡,不在床上看書,也不在夜裏寫東西。在延安,我還是這樣,上午我從不出去,除非同人有了約。近晚有時下山去看看熟人,但我最歡喜的,是當我白天寫多了字看多了書或洗多了衣服的日子,在晚飯後,黃昏,有熟人來同我聊天,移出幾張凳子,在窯洞門口的泥場上,三兩個人捧著幾塊西瓜,一邊吃一邊談。

“你在這個時候還留有西瓜!”某君說。

“西瓜要在晚上風涼的時候吃更有味!”我說。

“呀!是的,法國人是很會享樂的,恐怕你也有點那樣?”某君驚歎著微笑說。

“那不,一點也不!”我不禁帶著決然的口吻。

“人家說巴黎是多麼繁華呀!”某君說。

“但不能說這是他們的享樂。我得說法國人是很知道享受生活的,從前俄國幾位大作家,對於法國文學有修養的,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他們常常愛稱道法國人知道享受生活。這是一個極善於把生活與工作配合起來的民族,這個民族是極富於和諧性的。如若他們一味隻知道享樂,當普魯士士兵攻向巴黎的時候,他們怎樣能把敵人趕出去呢?就是現在……他們有愛國的熱情,而且,知道工作。”我說。

但是某君的話終究還使我思索了一下,有時候一個人的話可以變成幾個人的話,幾個人的話可以變成一種輿論。我雖不是道學家,恰恰一點也不是,但也恰恰不是享樂者,像某君所想的。有時候,在茅房裏遇到一些不相識的女同誌時,她們要這樣問我:“你來中國幾年了?到延安幾時了?”我總是想笑。“我是浙江人,一個道地的中國人!”這就使我往自己身上檢討,我穿的是軍裝,同延安別的女子一樣……那麼難道我的日常生活中有什麼使人覺得特別的地方?在外邊,我是頂歡喜布置自己所住的地方,在不浪費與不奢華的原則下,反正錢是用正當的努力去換來的,不是搶來,不是騙來,也不是刮來的,怎樣使用我的錢,自己有絕對的權利。但在延安,我根本沒有布置我住的窯洞,隻不過把東西理得整齊些,盡可能地使灰塵少一點,這是目前我私生活上的原則。因為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延安,就使暫時不離開,我也不想布置一個家。在離開南昌的時候我已決定不再擺一個家,將來,抗戰勝利後,回到老家,我要像從前一樣的布置一個家。抗戰期間,就是身邊帶著一點衣服,我也想能穿它幾年。在我窯洞裏唯一的奢華品是一隻木椅子,花了三塊錢定做的,可是遠遠及不上在齊華先生那裏見到的他們的木椅。可是現在我馬虎極了,從前,桌子一定要多少高,椅子多少低,配合起來才覺舒服,現在有一隻木椅坐我已覺太幸福了!我曾夢想一隻能坐能躺的木椅,以前我在一個醫生朋友的待診室裏看到的,坐著非常舒服,並不需用彈簧;馬海德先生有這樣一隻類似的木椅,聽說曾花了九塊錢,想了幾個月還沒有決定去做。

某君,常常在黃昏時來談天,果然也明白他不是特地來看我的,他是來看他的女友某女士,她不在,他就來看我,一邊談天,一邊借以消磨厭煩的待人的時刻。但我每次總當他特地來看我而招呼他。

當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不大好,他好似羞怯,這種羞怯會給陌生人誤認為驕傲。他是有一點脾氣的,執拗,強硬,但也還和氣,聰明而比較真實,他對於女子有正確的觀念,這或者是使我不討厭的原因。

他要我談法國的風俗人情,與法國的文學作品,我歡喜聽他講他的獄中生活。他曾坐過四年牢,在那裏消磨了最寶貴的青春。我從沒有聽到人像他那樣不帶一點奮激的感情,或者一點自負,他,卻甚至於帶著一點惆悵來敘述苦痛的獄中生活。坐過長期牢獄的人,因為生理與心理上所受的迫害太大,神經有時會失常,往往使他們變得冷酷而古怪,但某君,他沒有。

“春天,從窗格裏看見許多男男女女走往環龍公園去,那個時候的心裏,……不想著是在獄中還好,當想起了是在牢獄中……”

我從沒有嚐過那種生活,會不會在那種生活裏,我會發瘋?我想人類最大的智慧,是不是叫他忍受冤屈?

有幾次,他在我處談了一個黃昏,回去了,好像沒有見到她,因此次日大早,他又來了,她還沒有起來,我正在漱口。她住在二層樓,我在三層樓——這是我用以分別山上窯洞的高低的——就是說她住在我底下的一排窯洞裏。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某君在我的窯洞裏談天等待他的女朋友回來。有兩次,兩個青年男子問到我的窯洞裏來:“某女同誌住在哪一個窯洞裏?”某君自己回答他們:“在底下,第二個窯洞!”我偷偷地端詳他的麵孔,覺得他很理智,沒有表示出一點難受。當然,他是曾經受過比這種苦痛更難堪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