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有很大很大的霧,有時把太陽遮了起來,霧很低,整個天空與地麵都變成迷迷糊糊的。怪不得從前我們的祖先軒轅黃帝因著實際環境的需要而發明了指南針。
夏、秋是陝北水果最多的季候,是一年中可說僅有的吃的季候,有西瓜、小甜瓜、梨子、杏子、桃子(桃子與杏子很小),還有沙果,紅紅的,大得像蘋果一樣,一角錢可以買到八隻十隻。接著,有白蒲棗、胡桃。有人從西安來,說在洛川一角錢可以買到一百多個胡桃,可是在延安城裏,增加到幾倍的價格。吃著胡桃,我想起小時候,家裏的老年人弄補品吃,把胡桃肉、桂圓肉、瓜子肉、糖、豬油……和在一起蒸幾十遍,拿出來吃,這東西的味道真好。在他們是吃補品,對於我,卻僅隻為好吃解饞,常常偷開櫃門拿來吃著玩。
我非常歡喜延安的夜,月夜也好,黑夜也好。黑夜,同幾個朋友在小路上走,望著城外一角的一帶窯洞,一層一層的,透出燈光,完全像船停靠在九龍,所望見的香港,也從Haute ville法國南方的一個城市,高城。瞭望Lompgne的村景。這是我最歡喜的夜景,它使我高興,又使我很不高興。有時候,我坐在窯洞門外一隻小矮凳上,朦朦的夜光下,遠處的延水反映出絲絲白色的影子,像一個我見過的海港口的夜景。常常在窯洞外,覺得好似在船甲板上,我的下意識裏總要以為我腳底下是水而不是山溝。
延安的冬天,並不如何可怕的冷,特別是去年,聽說不算頂冷。雪在十月中就下了,前年,“九一八”那天就下雪了。雪花很大,真有點像棉花似的一朵一朵。下過雪,太陽就出來,陽光照著連綿不斷的積雪的山,天空發出皓潔的反光。我想若在平時,人們一定歡喜欣賞這個雪景,但是這個時候,一般人的腦子裏自然地會這樣轉著:“天這麼好,敵人飛機怕要來吧!”天一下雪,山路很難走,特別是上山下山,兩隻腳不夠勁,隻好用兩隻手來幫忙。我覺得去年的延安冬天,就像天津北平一樣,遠遠及不上哈爾濱冬天的冷。夜裏很少有西北風,不過空氣是幹燥的,冷的。人家對我說離延安向西北八九十裏的地方,就比延安冷多了,有人甚至於說延安的北門外比延安南門外就要冷些。照情理講是通的,不過我個人的感覺還沒有這麼靈敏。
初冬的黃昏,常常望見隔著一條延水,那麵對山的窯洞前,燒著一大堆火,火光一星一星的在暗中飛跳著,我忽然起了一陣驚悸,在電影中,我看到原始時代——就是現在有些未開化的地方還是這樣——殺人總是在晚上,當燒著一大堆火的時候,那就是殺人的標記了。晚上與火是一個可怕的信號!這些火光使我想得很遠,它把我引到曆史裏去。殺人!這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可是,事業並不是殺人所能完成的。如果要痛快,亂殺一陣,混殺一陣,把一個一個的人統統殺光,那不是再痛快也沒有了?!可是你的事業呢?事業是需要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忽然我覺得很好笑,為什麼我的思緒會這樣脫空了實際,邊區,這是一個民主的地方,也是講人情道理的地方!它堅決反抗日本強盜的虐殺,而在全世界愛和平、反法西斯的隊伍中,它是忠實的一員。
冬夜,在窯洞裏,如有一兩個朋友,圍著一盆炭火談談天,那是最快樂的。這好像有一點詩意,有一點懶惰,但在這種半原始交通的地方,沒有現代化的娛樂,哪怕你是從紐約、莫斯科來的,你也沒有辦法煩躁,你也隻好安於這個。我非常愛冬天的小小窯洞,洞裏放著一盆炭火,會使你覺得好像住在歐洲中世紀的地窖裏。有時,我把炭火故意放在地上,那就更加像了。
大早,天剛亮,鄰近八路軍的警衛部隊,已在那裏出操了,他們在一塊出清了雪的小場地上跑步,瞄準,一,二,三……他們唱起歌來了,“……東洋鬼子真猖狂……”他們的影子,在清晨初出的日光與積雪的反映裏顯得更生動而有勁,好像傲寒的冬梅。雖然很冷,但每天早上,我總歡喜站立在山上觀看一歇,這個景象使從暖被窩裏出來的人,一下子記起前線殘酷的戰爭。所有他們唱的歌我都聽熟了,隻是聽不出詞句來。
嚴冬,延水連底凍了,人與牲口都在冰上走來走去,一片美麗的冰場,可惜買不到溜冰鞋。延安的冬天生活,是幹燥而單調的。其實,也不單是冬天如此,經常是十分單調的,你隻要看一看城門口站崗的武裝同誌與抗大女生穿的服裝有什麼分別?有時候遠遠的連男女也分不出來,因為這般單調,恐怕繪畫的人感到束手了。
開始解凍的時候,過河又成了一個大問題。延河上過渡的橋,隻有總工會前的一條是好的,其餘都很糟糕。有的是在水中小石塊上再放小塊石頭,有的打了木樁,上麵擱幾條圓木頭,用細得像兩股線一樣的鉛絲縛住。可是人走在上麵,圓木頭就滾動起來,老百姓的小腳婦人走到橋邊,兩手匍下,用她的手與膝爬過去。我希望邊區政府建設廳能夠把過渡的橋建設一下,其實,並不需要花多少錢,隻須把那些圓木用大釘子釘住,圓木中間用一些幹柴幹草像結辮子似的結著,那麼一則不會動了,二則就不會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