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是寒冷的,清寂的。
過清涼山渡河的地方,在文協會轉彎的街角擺水果雜貨攤的老太婆,她同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坐在岸頭,旁邊還有一隻大木箱。她不再是那樣狡猾,頑皮,平常同她買花紅,她把爛的給你,卻抬起慈和的眼睛,望著你。她現在的神氣好像一隻忽然斷下翅膀的鳥。“昨天受驚了吧?”我說。“自然哩!你想我們房子四鄰都中了彈,我……”
我望著她的木箱,“隻有你同她?”
“我們等老漢,老漢回家去搬東西了。我年紀大又走不動!”
“可不是?”我望著她這一雙可憐的小腳,“快不要把你娃娃再裹腳了!放了吧!”
天下著濃霧,像小雨一樣,空氣是冷的。霧在我的大衣領上結成了一片白色的薄霜,我覺得很冷。隔著延水,在霧裏遠遠望見有些人影在移動,不知往哪裏去的。
到朋友家約二十分鍾,那進城的朋友也到了:“剛有警報!”他沒有見到他的朋友,城裏是空空的。
飛機從我們窯洞上麵飛過,接著炸彈下來,一連好多響……終於靜寂了。
急於要回去看看,可是在離城不遠的地方,有好些人停在那裏,說還不能通過城,大家就聊天,這個地方有好幾個炸彈洞,就是今天早上的成績。
×同了她的隊伍走過,她偷出一歇來與我講了幾句話:“昨天,我同四個女同學在河北旅館洗澡,沒有聽到警報,飛機聲音沒有聽到,炸彈也沒有聽到,直到後麵屋子燒起來了,老百姓喊叫,我們才從水裏出來……走出河北旅館,那屋子就倒下了,眼前都是屍身,一塊一塊的肉飛到腳跟前來,我伏在地下,自己想:聽天由命!後來,飛機第一次投過彈,我們跑出城來,運氣還好,我們還不認識延安城,居然一下就跑出了城,如果那條路是不通城外的,可不是糟了!”
經過城邊,知道了昨天防空實地演習——隻有血的經驗是最寶貴而實用的——的結果,今天一共隻死傷六個人。城門口站崗的兩位武裝同誌,有一位英勇地犧牲了。飛機飛到頭上,他們還不匍下,炸彈下來,一個已經倒下,一個還是直立著!現在我們經過城邊隻剩了他獨個人,他的同伴已不在了。為了維持城內秩序,為了偵察漢奸,他犧牲了!嗬!延安的站崗同誌!他在我們民族解放的曆史上,是一首短短的史詩。
今天我到城裏轉了一個大圈子,把炸過的地方都看過了,“回去還要深深地研究一番。”朋友們這樣笑我。
城裏一個人也沒有——有是還有幾個,不過比起未轟炸之前來,好像陡然覺得一個人也沒有了似的,冷寂淒涼!聽說昨天曾捉到了漢奸。漢奸,這類東西在邊區也有!天知道,真是沒有一個地方是幹淨的!日本特務機關的魔手已伸進邊區來!當然,這是一個敵人不肯放鬆的地方!但不知道這些走狗拿多少錢一個月呢?對於這些漢奸,我主張處罰嚴厲一點。從前,我覺得人類有死刑,是人類的羞恥,可是,對於這批漢奸,我倒覺得有時用死刑也好。在南昌,每次槍斃幾個大一點的漢奸,我們老百姓就能得到幾夜安眠。南昌的小漢奸,當敵機來時他放信號,他們拿兩角六分錢一天,他們大半可說是為了生活的逼迫及他們的無知,但他們為什麼這般笨呢?日本鬼子就在他們放信號的地點投擲炸彈,這批小漢奸自己的命不是也很糟的?在邊區,老百姓生活得好好的,我就不懂為什麼要做漢奸!
晚上,立在窯洞前,望城裏,簡直一盞燈光也沒有,黝黑而古舊的城牆圍著一座空洞而黝黑的城市。今天鼓樓上落了一彈,把“韓範舊治”的匾炸掉了,落下了幾塊瓦磚,別的一點也沒有動。對於我國的舊建築不禁驚奇而頌讚起來,它雖然比不上鋼骨水泥,但是七八十磅的小炸彈,倒也不在乎。
二十二日,我決定不走了。七時左右,在窯洞門外看早景,老百姓一個一個地走出城來,趕著他們心愛的毛驢子,背著包裹,扶老攜幼地下鄉躲飛機。號子一響或偶有一個人跑,別的人就跟著亂跑,他們還聽不懂警報的信號,而他們是嚇壞了,一切聲音對於他們都有極可怕的意義,簡直變成草木皆機了。
×君的女友×女士,這兩天在我處吃飯,她的工作機關夜裏搬家時,沒有通知她,而新搬來的機關不便承認她,不肯開飯給她吃。總之,在突然的移動裏,有些事情弄得青黃不接,幸虧我是自己燒飯吃的,還有點米,她就在我這裏吃,等待她原來工作的機關放毛驢子來接她及她所保管的東西。
八時左右,我要到六七裏外去托人帶寄稿件,——不幸,那次恰恰失落了,而我倒奔走了好些路——×女士沒有事做,說她陪我去,這樣,雖然不是去躲飛機,而事實上卻同那些躲飛機的人一道到近郊去了。
太陽已帶著一點暖意,開始照在山頭上了,路上行人已沒有大早的多,躲飛機的人早已走去了。寥落的清晨的街道,嗅著一點幹草的氣息,我回憶起魯森堡公園的Rue vangirard路,有一個冬季,我去補習法文,天天要經過這條路,清道夫正開過車去用自來水衝洗道路,道路上一點灰塵也沒有,我出神地呼吸冷冷而新鮮的空氣。有一次,我曾在那路角的咖啡館前跌了一跤,跌得很厲害,一時爬不起,一輛公共汽車正開來,咖啡店裏的侍者跑出來拖我的腳,——一定是怕我被汽車輾著了——我立起來,覺得很不好意思,頭也不回地跑過了馬路。忽然想起剛才沒有對那位侍者先生道謝,不安的心情壓倒了不好意思。
×女士同我兩人靜默著走,我呢,沉在遙遠的回憶裏了。在離城不遠的地方,兩個麵頰紅紅的,穿著軍裝,強壯而結實的青年走來,見了我們,其中一個他唱起來:“陝北土包子,住的土窯子……”另一個接下,“吃的小米子。”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們走過去了,在我們背後,也發出清脆的笑聲,這是新中國的笑聲!開始的笑聲!
在幾個小墳堆旁,×女士遇到一個青年,“××是不是××?”她問。她是近視眼。那個青年把身子惆悵似地搖了一搖,掉轉頭,好像要哭似的。
他倆立定了說話,我慢慢地走著,等待她跟上我。“一定是她曾經開罪過他,拒絕他的情愛……”我想。
她來了,說她的朋友……剛才這個青年,他的弟弟前天炸死了,今晚他邀她去幫助埋葬他的弟弟。
送過信,我們慢慢地無目的地走著,朝城的方向。想回去,又想晚一點回去,總是想不定。不是說笑話,自己諷自己,因為確實,腦子裏還在想到轟炸與飛機來不來這件事情。“現在你們回去不太早一點嗎?”有的人從城方向來的,對我們喊。延安是沉在躲飛機的高潮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