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老百姓(1 / 3)

說到陝北的老百姓,我真覺得是一門活的生動的廣泛而又淵博的學問。政治工作者找“一般的”去做他們工作的對象,可是文藝工作者們卻也不妨找特殊的或典型的來描寫一下。我住在延安,還沒有機會到別的鄉鎮去住過,在延安過的是都市生活——陝北的都市生活,延安的老百姓也已經多少有點都市化了。如果想懂得他們,隻有到純粹的陝北鄉村間去。

我同老百姓接近的機會很少,而接近的對象,總不過是些商人,當我同他們買東西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印象使我十分深刻,去年,當芬剛來的時候,一天,我去找她,她住在抗大招待所,那是借一家老百姓人家的住屋。我找到一家人家,走進大門是一個院子,院子中間是一個花壇,裏麵淡黃色與紫色……的蟹爪菊正開得盛盛的,雖然說不上“六曲欄杆深院子”的那些中國舊貴族人家,但至少是一份殷實富戶,跟著我問話的聲音,走出一個老婆婆來,她上身穿著黑色的絲質夾衣,下麵青灰色也是帶一點羅質的夾褲,褲腳管用帶子束住,一雙小得無可再小的金蓮。她並不回答我的問話,隻是一見我,就趕我出去,“出去!出去!”因為我身上穿著軍裝,不但關係八路軍名譽,也關係所有全國軍隊的名譽,所以不曾發脾氣,如果我穿的是旗袍,也是老百姓樣子,恐怕我要問她為什麼用這副態度趕我出去。

在冬天,老百姓,男人頭上包了一塊毛巾(我們平常用的洗臉巾),在前麵紮起兩個結(同四川同胞的用布紮頭是不同的),不是我說笑話,真的像生了兩隻角。他們身上穿著一件翻轉綿羊皮,也不用布縫就是幹幹脆脆的一張皮,下身穿著棉褲,褲腳管用帶束住,腰裏麵束了一根帶子。站在你麵前,就像“七俠五義”中的兩手叉起的彪形大漢,可惜這裏沒有什麼盧芳,艾虎《七俠五義》中的人物。……在你麵前,他們假想你是有錢的,賣給你東西,價錢抬得高高的,反正沒有人去幹涉他們。在冬天,很少見到老百姓婦女,她們該一天到晚蟄伏在熱炕上吧,躲到地下似的,好像蟄蟲的生活。無論男和女,他們的兩腳走起路來,作八字的趴開,聽說這是因為從小騎馬與騎驢子而養成了這一個難看的姿態。據說他們的土炕,成年生著火,就是炎炎的盛夏,也還是生火。睡在熱熱的炕上,可不是像做烤鴨一樣?真的,我覺得就是在陝北住上十年二十年,他們這種習慣我是無論如何沒法同化的。更說一句老實話,如果不是八路軍在這裏,我一天也住不牢,一位軍事委員會的犒賞隊長,我的老鄉,他也表示這個意見。我並不是說陝北同胞的生活習慣一定怎樣不好,不,我不是這麼說,但我同他們無法同化,這是真的。有一次,我住的地方,旁邊幾個窯洞裏住著好幾個老百姓,他們是延長人,冬天沒有什麼耕種,到延安來做泥工。白天他們出去了,近晚四五點鍾,他們回來了。那幾夜,在半夜裏,睡夢中常常被一種笨重的好像打泥土的聲音吵醒,我想什麼機關這樣迫切要窯洞,工人連夜裏都不休息?但這個聲音隻響了一陣就停止了,那又不像是開窯洞,接連每夜都是這樣。好幾夜後,我的耐心與好奇已達到了膨脹的地步了。那夜,大約二點多鍾,這個聲音又響起來,我起來,跑出窯洞,望了一望,發現這些聲音是從那個老百姓們住著的窯洞裏出來的。我走到他們的門口去探視,看見他們的炕上一端燒著木柴,發出熊熊的火光,一個人在炕上吸煙,一個人在地下劈木柴,這聲音就是劈柴的聲音。滿個窯洞都是煙,他們在煙裏麵倒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從門外望裏麵,火光與煙就像火燒一樣。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劈柴,劈柴在你們白天回來的時候劈吧,夜裏是要睡覺的。”旁邊的朋友哈哈大笑,笑我同他們講道理。事實上,的確,盡管我同他們講道理,他們也不懂得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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