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老百姓(2 / 3)

我真覺奇怪,同樣一個窯洞,我不生火——而且我是極怕冷的——也睡得好好的,他們的被褥好似用得很少,他們習慣了火,沒有火過不來日子。

一天,我出去看朋友,走到半路,人家說有警報,而且放了緊急警報,就近,我跑進一個老百姓住的石窯洞。這個窯洞真可以叫做“晏子居”,那門矮極了,要俯下頭才得走進去。原來這本是放棺材的石墓,把死人拿出,住進了活人。炕上睡著一長長大大的還年輕的男子,胖胖的,可是麵色灰糟糟,好像有一種煙土氣。一個老婦人,陝北人叫“老媽媽”的,坐在炕上,玩弄一頭用繩子係住頸項的肥大的貓。她的發髻與黑色發亮的麵孔,烏黑的牙齒,特別是那一雙手上的長指甲,使人聯想起《聊齋誌異》裏的人與歐洲神怪小說裏的木乃伊。一種比擬不出的臭味濃鬱地充滿了石洞,那扇矮小的門,她用木板攔了起來,這樣,可以進來的僅有的新鮮空氣,也給她關住了。老媽媽要我坐到炕上去,實在,也沒有凳子,我就在炕沿上坐下。旁邊還有一個是什麼機關裏的工作人員,我們隨便談著天,無非說這個窯洞非常好之類,問到我與那個工作人員是什麼地方人後,接著,她自己說,她是從米脂搬來的,好像說幾年前,那邊荒年,沒法生活。睡在炕上的青年說她有兩個兒子,在米脂做小學教員。大家開始讚揚這位賢母的有家教,簡直恭維她高興得眉開眼笑。她不停地撫弄著那頭貓,一邊喃喃地口中發出一種特別的聲音。我擔心她的長指甲如果刺痛了貓,那小畜牲怕會咬她,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她的指甲撫到貓身上好像就變得柔軟了。她與貓的安閑懶惰的神態使我想起波德萊爾(Baudelaire)法國詩人。詩裏的安閑懶惰的非洲女人與她們的貓。這種安閑懶惰有點接近於原始感。我忽然想起有一位南方熟人曾說過陝北人的說話是有媚惑力的。陝北人的舉動與話聲都非常遲緩,而他們這種安閑與懶惰的確使人感覺到特別。但同時,我又覺得他們是可愛的,他們對於抗戰的熱情,與他們的嚴密的組織。他們有的隻認得幾個字,但他們的政治認識恐怕比受教育的人還高。男女自衛軍所做的鋤奸工作,如像查路條、放哨等等,他們都是用著極生動的自覺性來做的。聽說曾經有三個日本俘虜想法逃跑,就是依靠了自衛軍包圍了山頭,重新捉回來的。這裏的老百姓,他們的警覺性非常之高,而且對於鋤奸工作做得非常認真。一個漢奸或壞蛋,如果一經發現,他想逃出這裏,那是休想,除非他生起翅膀。但願全國各地的老百姓都有這樣嚴密的組織,都能這樣做鋤奸工作!他們的愛國熱忱也是十分令人感動的。如像秋末冬初,小米剛剛收起,那些頭上裝著兩支毛巾角的小夥子與老漢,常常背上負了一袋小米(這些袋是用本地羊毛織成的,非常結實耐用,像英國最好的毛絨料一樣,能夠禦雨),他們用八字趴開的腳步,慢慢地爬上山來。“同誌,你們這裏收救國公糧麼?”“不!”有人漠然回答他,用著討厭多事的口吻。“那麼這裏近段什麼地方收呢?你知道麼?”他還是熱情地問,一定要把這袋小米交到收救國公糧的地方。城裏十字街口連一張何處收救國公糧的布告也沒有,結果,救國公糧收起來的數目超過預算,這是老百姓自動交納的,這樣交納的。

這裏的老百姓,他們非常歡喜小孩子,聽說生育率並不低,但死亡率很高,所以我們很少看見小孩子。像江南那樣,四川那樣,一對夫婦拖著六七個小孩子,在這裏真不多見。許多人對我說起這裏的老百姓大量的患社會病,這真可怕,也可擔心!這種遺害子子孫孫的髒病,實在也是一個嚴重的敵人呢!多少年來這些病傳染著,散布著,遺傳著,他們完全無知,而盡是胡鬧,以至變成人口這麼稀少!這裏實在可以來一個民眾衛生運動,特別是抵抗社會病運動。有些八路軍工作人員,因了種種不便的關係把小孩子送給了老百姓,他們都能很好的管養,他們特別歡喜男孩子,歡迎無條件的送給他們。如果寄養,比較不歡迎。憑著這點對小孩子的熱愛,他們像親生父母一樣,但終究因為太髒,太不衛生,太沒有育兒常識,往往容易把小孩糟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