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遙望(1 / 2)

“他睡著了,我親手備著酒菜。他的處境和難處我已經很清楚了,我要讓他知道,隻要他肯放我走,隻要他能接受別的報答方式,那麼已經重返朝堂的我的父親和哥哥,應該能夠達成他的心願,讓卓家獨步武林。”

“他醒了,看到滿桌的菜肴,笑了,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體貼過,倒是難得。我為他斟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很快有了醉意。我從他的立場出發,說了一些體諒的話,正當我要把我的想法說出來的時候,他先一步開口了。他跟我說對不起,說沒能護好我,讓我受了委屈。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逼迫我,此時他這樣的表現,我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又說起小時候的事,他無父無母,是爺爺一手拉扯大,而大師兄石萬春對他一直如同親弟弟一般照顧,密雲渡一戰石萬春身死,他也無比心痛,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想再跟孟家冤冤相報下去了,他不想再看到大師兄那樣的悲劇發生,也怕有一天自己也會拋妻舍子,身死神滅。”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讓他變得怯懦猶豫,變得貪生怕死。他說那晚被我所救,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在山莊書房的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我的照料,讓他感覺從未有過的溫暖,讓他想起很小時就去世的母親。他不想失去這樣的感覺,所以帶走了我,但他不願意隻是霸占我,他想讓我還能像養傷時那樣沒有戒心與防備地對待他,而不是仇視他,怨恨他,寧死也要離開他。所以,盡管他不想死,盡管他想要過一般人的日子,也還是要去救我父親和哥哥,因為隻有那樣,我才有真正留下來的可能。”

“他說想過直接挑明用救我父兄跟我交換,可最終還是沒有那麼做,因為他心裏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我能夠在他救回父兄後心甘情願嫁給他。隻是,他也知道,這種希望太過渺茫,不逼我一把,我隻會自欺欺人逃避過去。所以,在我真的開始逃避的時候,他斷絕了我的後路,直接把選擇攤到我麵前。他知道這樣做依舊是變相地綁架我,可要留我在身邊,隻有這個辦法了。他說他知道我在想什麼,雖然他給不了我大富大貴的生活,一品誥命的榮耀,但他仍然希望我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相信他一次,他能保護好我,盡他所有的力量。哪怕不做這個當家人,他也一定會處理好卓家人與我之間的關係,不讓今天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我楞楞地聽他在耳邊說著這些話,心裏開始發虛,發亂。我不知道這樣的感覺為什麼會發生,明明之前想的一直是用幫助卓家打敗孟家跟他交換自由,逃離他,可是那個時候的我,感覺到身上越來越大的壓力。也許是他一直的強勢霸道驕傲不再,變得虛弱無助謙卑,像初次見到的時候那樣需要幫助,也或者是因為他的話太過真實熱切,讓我不知道怎麼拒絕,更不知道怎麼把之前的想法說出口。”

“他讓我看他的傷口,胸前的,背上的,還有手臂,腰間。他說很奇怪,從前跟孟家打打殺殺那麼多次,受了那麼多傷,每次都感覺不到痛。可現在,他越來越怕痛,更怕痛了之後再沒人為他包紮,為他治療,沒人在耳邊念書給他聽,讓他能夠把注意力從痛上移開,沒人夜裏給他做摻了藥的米粥喝,而他已經感受過那樣輕柔的包紮,那樣細致的照顧。”

“除了他,我從來沒有見過有那麼多傷痕的身體,新傷壓舊傷,舊傷襯新傷,其中最深最重的幾道,我知道,那是在救我家人時留下的。那些傷痕很醜陋,凹凸不平,看起來就讓人覺得痛。我不敢碰。他按著我的手,我不安害怕。他說他很痛,那些傷根本沒好,從他到法場用劍隔開劊子手砍向我父親的刀,監斬的十幾柄軍士的刀劍割開他的皮肉開始,一直到現在,都在痛。挾著我父親和哥哥飛身從菜市口離開的時候,聽著那些箭矢嗖嗖飛過耳邊的風聲,感受刀刃劃入身體的冰涼酸澀,許多次,他都覺得撐不下去了,手腳發軟,眼前昏黑,而支撐他最終逃出京城的隻有一個,我。”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那些傷口我明明曾經拭過鮮血,敷過藥粉,明明它們已經長合,痊愈,可是那個時候在我手下,它們依然是流血的,猙獰的,疼痛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會有那樣的感覺,我隻知道,我心裏的念頭,我想說的話,在那個時候,都在那些傷痕麵前都退卻了,淡去了;與卓嘯蒼之間陰差陽錯的恩與曲折離奇的怨,也在那個時候離開了;十幾年與書為伴所鑄就的一切禮教道德,也都悉數離開了我。我沒有足夠的心力思考隨波逐流的意義與後果,也許那正是不由自主權衡之後所做的自然反應,更或者,那是我在那個時候所能做出的對他最大的回報,而在之前,那是我作為一個女人勢必堅守的底線。”

“他睡著了,我清醒了。雖然不後悔,但我還是決定逃走。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他想要的報恩方式上,即使再次失敗,我也能認命,不至於心有不甘。收拾的時候,我沒有帶走那本被他畫過的書,而是放在他枕邊,這是我能留下的最重要的東西了。我換上丫鬟的衣裳,蒙混出府。令我高興又意外的是,這一次,我成功了,不僅逃出了大門,還在兩天後離開了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