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隻覺得這個之前隻會強人所難的人,他似乎也不是那樣壞到透頂,至少在那種情況下,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和力量。醒來後,他已經走了,留下一封信。信上說,他去京城了,一個人。雖然他是卓家的當家人,但所有的卓家弟子都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他不能為了一己私情,而讓他們跟他冒天大的風險,他們都有妻兒老小,不像他,無父無母,連一手把他撫養長大的祖父也在兩年前去世了。”
“他說他不怕死,跟孟家那麼多年的打打殺殺都過來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是我讓他心生怯懦,心生留戀,他不想再跟孟家打打殺殺下去了,他想活著,聽我念書,講之乎者也,講仁義道德,那比打打殺殺有意思。可是他還是要去,為了讓我心甘情願嫁給他。”
“他說他欠我一條命,可是已經在我下毒殺他時還給我了。而我欠他兩條,他劫走我一條,花內力救我一條。如果他救出我父兄,那就又是兩條。四條人命在手,我不替他生四個兒子還他,就永遠別想離開。他又說其實很想在走之前要點什麼,萬一死了也不會那麼不甘心,說不定還能替卓家留下一線血脈,可又怕真要了,氣順了心甘了,就真的回不來了,而我是決計不會那麼好心替他留著卓家血脈的。他還說,他已經交待卓家人,如果他回不來,他們會以當家夫人的名義照顧我,讓我一定要好好活著,因為活著本身就是意思。”
梁若翎的筆沒有停,平淡的麵容上,一雙秀美的眼睛也依舊注視著紙麵。沈青嵐卻覺得,她的筆速慢了,聲音也輕了。
活著本身就是意思,這句話讓他再次想到自己,想起在晉北草場,在石駝山下的河水中,在八月十五的桂樹前,那些曾經有過的放棄的念頭。不可避免的,也再次想起卓天屹。
不知道,在密林那晚,他麵對匪徒的刀尖時,到底有幾成把握,真如他自己所說的“博”而已嗎?要是真的死了,什麼意思都沒了,能甘心嗎?
“這些話我沒有心力思考,我焦急地等待卓嘯蒼的消息。可是他一去一個多月,音訊全無。我擔心得不得了,很多次去前廳打探,有時候也會去他的書房。有一次,在他的書房,我看到了一本書,是之前在密雲渡山莊卓嘯蒼養傷的時候,我念過的那本。我想起來,在他不告而別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那本書了。書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裏麵寫滿了字,還有畫得不甚好看的畫,都是我。那天晚上我做了惡夢,夢見父親和哥哥躺在我麵前,身首異處。他們的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倒著血肉模糊的卓嘯蒼,他還活著,但隻剩最後一口氣,他說他食言了,沒能把人救回來,隻有把命還給我了。他說著吐出一口血,噴在我臉上,隨後就死了,死不瞑目,瞪著我。”
“我醒了,發現夢竟然是真的,我的臉上真的有血,而卓嘯蒼就一身是血地倒在我身邊。他回來了,隻是傷得不能用重來形容,幾乎是去了大半條命,身上的傷處處深可見骨。我不知道父親和兄長怎麼樣了,他一直昏迷著,偶爾叫幾聲我的名字。大夫和卓家弟子都來了,輪番地包紮治療,我衣不解帶地照顧。終於,十幾天後,他醒了,告訴我,他成功了,救出了我父親和哥哥,把他們安置在外地卓家的一處房舍裏。”
“我喜極而泣,更加細心地照顧他,在他外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提出來想去見我父兄,結果卻被他一口回絕。我不能理解,問他為什麼不讓我去見我親人。他說要見親人可以,但我必須先跟他成親。”
梁若翎揮毫的手沒有停,沈青嵐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跟卓天屹之間的一年之約。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聯想,隻覺得卓嘯蒼的做法非常強人所難,但從他的角度來講,卻又十分必要,否則憑當時梁若翎對他的態度,隻怕他如願的機會不大。
這些念頭在他心裏雖是一閃而逝,卻也令他沒來由的生出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我說為人子女,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我又有婚約在身,既然父兄仍在人世,我要毀約另嫁,總要稟明父親,征得他的同意才行。卓嘯蒼說在他去救我父親之前我就答應他了,現在怎能反悔?我說那晚我喝醉了,不記得有沒有答應他,他不能趁我喝醉亂下定論。卓嘯蒼哈哈大笑,說就知道哪怕他九死一生救出我父兄,我也不會心甘情願。他也早看出我父兄這種把信諾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哪怕大難臨頭,林家早已不在乎婚約一事,哪怕知道他拚死救出他們是因為想要娶他們的女兒,也絕不會主動毀約,把女兒嫁給他。所以,他根本沒把我的情況告訴我父兄,而是跟他們說我已經死了,他是受我臨終之托,去救的他們。為了讓我相信,他還取出一封信給我看。我認得我父親的筆跡,是他親手寫的無疑。可那不是信,而是一篇祭文,我父親寫的,祭的是我,父親讓我放心往生,他與哥哥已經被義士救了。”
梁若翎的語氣並沒有變化,沈青嵐吃驚不已,卓嘯蒼的做法霸道自私到難以形容,可想而知梁若翎對他會有多麼反感。隻是,不得不承認,這麼做極其有效,否則放梁若翎去見她父親哥哥之後,他很可能收獲他們一家真心的感激,將之前的劫持軟禁逼婚之仇一筆勾銷,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願望漸漸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