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兩組傑作曆來遭到冷遇,很多選本不取,且在詩話詩評中,也有不少人加以貶抑或歪曲,如明朝人陸時雍說杜甫“以意勝而不以情勝”,清朝人施閏章說是“傷於太盡”,或者認為藝術上粗糙,言不雅馴,等等,都是錯誤的。
當杜甫從東都回華州,到了新安縣(今河南新安東)的時候,恰遇縣吏征兵,縣裏壯丁早已征完,相州之敗的嚴重性可以想見。河南府裏的公文便叫挑選那些從來沒有受過訓練的中男去前線作戰,杜甫在《新安吏》中寫道:……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杜甫對於人民的疾苦表示深切的同情,先說中男極為矮小,次用有母的“肥男”來襯托孤苦的“瘦男”,“白水”句比喻行者走了,“青山”句寫哭聲未已,即景言情。“天地”句是說“神明”終歸無情,實際上在指責朝廷。雖然如此,但這畢竟是抵抗反叛者的戰爭,這個戰爭本身是正義的,所以後段轉用安慰鼓勵的口氣寫道: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糧食,沒有問題;東都僅在操練,還沒有臨陣;掘壕不深,牧馬役輕;王師義正,優恤部伍;仆射愛下,親如父兄。這一連串的安慰之辭,詩人也真設想得周到;不過其中也有與真實情況不一致的地方。
杜甫再從新安往西,到了石壕村(今河南陝縣東南),看見這裏的征兵不是白天來挑選,而是夜裏來捕捉了。他寫了一首《石壕吏》,寫一個老翁翻牆逃走,老婦出來應承的故事。他用“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來表現那個緊張的場麵,並借老婦的口來敘述這一家人的苦難,她願意應征去到河陽前線: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這一段話說得那麼哀切動人。詩人又用“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兩語來表現夜深的靜寂和泣聲如縷,而結尾寫詩人自己“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見得老婦已應征而去。三個兒子征盡,竟至征到老婦身上,封建統治的黑暗嚴酷被表現得十分具體和深刻。
他繼續西行,到了潼關,關上正在加緊修築,預防史思明的軍隊攻來。他又寫了一首《潼關吏》:“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但想到從前守關的哥舒翰因楊國忠的促戰而輕於出兵以致慘敗,杜甫忍不住對關吏發出如下的哀歎和忠告。
這些就是杜甫詩中流傳最廣最為讀者所稱道的“三吏”。這三個故事是杜甫從大量的社會現象中挑選和概括出來的。
在寫到“三吏”這組詩時,杜甫的心情非常矛盾。對於唐王朝平定叛亂、維護國家統一的戰爭,他堅決擁護。但百姓為支持這場戰爭作出了慘重犧牲,他又是極為同情。對於發動叛亂的安史之流,他切齒痛恨,而對於釀成災禍卻不管人民死活的統治者,他也感到無比的憤慨。所以在這組詩裏,激憤、悲痛、諷刺、哀傷、撫慰等情感都是融合在一起的,它們構成了詩人的複雜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