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劉邦已六十二歲,但並沒有因為年齡而使他與鄉親們歡宴談笑的興致減少。他找來家鄉所有的人,擺下酒,放倒數口豬,宰掉數隻羊,所有花消都算在他賬上。就是當年欠下的許多酒錢,他也數倍奉還。在玩樂了十多天後,他堅持要走,鄉親們堅決不讓,他隻好又在路上搭起帳篷,痛飲三日。
中國人的鄉土觀念曆來是世界之最,一個人在外取得成績後必要榮歸故裏。當初的那位漢子項羽在滅掉秦國後,便堅持東歸,並且說出了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
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還鄉”情結,使得許多做出成績的中國人回到家鄉後不僅僅是吃喝玩樂,理所當然,作為取得了天下這樣大成績的劉邦當然不僅是跟鄉親們吃喝那麼簡單了。
他先是組織了—個一百二十人的少兒合唱團,並親自寫下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歌詞,在歌唱時,他擊築並親自領唱完後,突然放聲大哭,哭完畢,又跳起舞蹈。最後,傾吐了對故鄉的深情:“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隗猶樂思沛。”
衣錦還鄉,自然要作威作福一番,劉邦自然也不例外,他大肆報複了豐邑背叛他的積怨。本來,劉邦祖居豐邑,後來遷居沛邑。起事後,劉邦自立為沛公,領兵攻占豐邑,讓雍齒留守,雍齒卻叛歸魏國。因此,榮歸故裏時,他免除了沛邑的賦稅,卻不肯給豐邑同樣的待遇。與其說這是報複,倒不如說這是他在老家顯示他皇帝的權威。
劉邦還鄉大概是漢初政局的一個縮寫,這倒並非因為他的吃喝與炫耀,而是他的那首《大風》,從文學角度來講,這首隻有三句的歌詞足可以立足於中國文學之林。劉邦根本就不是文士的料,他能寫出《大風》,隻是在特定環境裏,他的主觀內心與客觀現實猛烈撞擊下真情滾湧下的宣泄。我們大概還記得項羽臨死前寫下的那首《垓下》,這兩首歌都是兩個武夫的非凡人生曆程行將結束時,對眼前處境的強烈體驗以及瞻念前景所生的憂患與困惑。
有人說,劉邦的《大風》是一首勝利者之歌,如果仔細品味其中的內蘊,就會發現,這首歌其實是一支勝利者的悲歌。
特別是最後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體現了劉邦本人對自己做了七年皇帝的一個總結,從而讓我們看到了漢初政局的諸侯造反的現實,它同時也成為劉邦不久後所立政治遺囑的思想基礎。
“猛士”是誰?就是那群諸侯王,那麼,他既然殺掉了那些諸侯王,當初為什麼要立呢?
一切事情又都該從秦始皇說起。
4、猛士都已死去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圍繞分封與郡縣的問題,秦帝國的大臣們展開了激烈的論爭。秦始皇最終選擇了李斯提出的郡縣製,理由是,天下之所以苦戰不休完全是因為有侯王。
劉邦在與項羽爭鬥的四年裏,也實行分封製。一個人再愚蠢,也不至於才有過的前車之鑒而看不到,劉邦之所以分封,的確是迫不得已。為了爭取與項羽對抗的力量,他隻能把一些手握重兵的人封為諸侯。在這一時期,他封了如韓信、彭越等八個異姓王。可他同時也實行郡縣製,就是在與項羽爭奪天下的同時,他已將自己的領土設置了十八個郡。
也就是說,劉邦開始並沒有分封異姓王的想法,這也成為天下大定後,他逐個誅殺異姓王的理論基礎。劉邦本就是一無賴,他既然可以不受傳統意識和規範的束縛,根據政治的需要實施分封,當然也可以不受傳統意識和規範的束縛,根據政治的需要削除諸侯。
之所以說劉邦不受傳統意識和規範的束縛,是因為他所封的王並非是按照一定規則和製度來分封,而是完全出於政策與策略的需要。確切地說,這些被封的王完全是劉邦的一件工具。“王”這個尊貴而又權威的字成了劉邦隨意的脫口之物。
燕王臧荼遠居幽燕之地,劃地自守,在劉邦與項羽爭鬥時,他明智地站在了劉邦一邊,劉邦自然要承認其諸侯王的地位。趙王張耳因在趙地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所以劉邦在平定趙地後就立他為王。韓王信本是一名普通的韓將,雖主動追隨劉邦到漢中,但似乎並沒有表現出特別之才,也沒有立功的記錄。劉邦之所以封他為韓王,是因為看中了他韓王孽孫的身份,考慮到由他去安撫韓地,比選派其他人要有利許多。這三個人的功勞根本不能與曹參、周勃等漢初功臣相比,卻被劉邦封為王,個中玄機一目了然。
當漢帝國初成,天下似乎已定,劉邦骨子裏的無賴本性萌發了。從漢高祖(前202年)五年二月初三即位,直到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病死於長樂宮,劉邦這七年時間實在是太忙了,忙著給那些異姓王加罪名,忙著將他們鏟除。在這七年時間裏,叛亂及平定叛亂或懲處反叛者的事年年皆有,有時一年不止一起。這些反叛者不同於往日的項羽,而是劉邦自己的臣僚,且多是幫他打敗項羽、奪得天下的功臣,有的甚至是他的嫡係親信。該背叛他的背叛了,他逼著人家背叛的也背叛了,就連絕對不應該背叛他的也背叛了,劉邦在這七年裏可謂生不如死。當年他與項羽對陣時那份從容詼諧的勁頭,從此不複存在。
諸侯王們造反,劉邦就四處平叛。先後征討或懲處了故臨江王共獾、燕王臧荼、韓王信、趙王張敖和趙相貫高、代相陳欷、由齊王徙為楚王又貶為淮陰侯的韓信以及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盧館。在此期間,劉邦身受怒火中燒的精神煎熬和鞍馬勞頓之苦自不必說,還曾被匈奴圍困七日,險些死掉;路過趙地時,又險些被人要了命;討伐英布時又被流矢所傷,什麼樣的人能經受住這樣大的風浪,恐怕也隻有漢高祖劉邦了。
毋庸贅言,漢初功臣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是曆朝之最。隻是因為劉邦把這些人當成了一種工具,所以,在千方百計的逼迫下,使得這些諸侯王不得不走上反叛之路。韓王信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前麵已經談過,韓王信之立,完全是劉邦出於安撫韓地的考慮。天下一定,韓王信不僅沒有多少利用價值可言,而且因居於漢朝勁兵之地,讓劉邦心裏總不舒服。他先是以匈奴威脅邊境而讓韓王信備邊,韓王信的才能自然不能抵擋匈奴的騷擾,於是,他向匈奴求和。劉邦大笑,以此為借口,徙韓王信於太原郡。太原郡無兵無糧,又擔負著抵禦匈奴的重任,韓王信和死差不多。至於韓信、彭越、英布都是劉邦直接或間接殺掉的。
曆來開國皇帝大肆殺戮功臣,沒有比劉邦更殘忍的,隻有後來的朱元璋能望其項背。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位都是農民。這似乎給我們一種錯覺,就是但凡農民當了家作了主,都要對功臣屠殺。但透過現象,我們就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本質,劉邦與朱元璋一樣,在通往皇帝的路上,因為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所以,隊伍中人員成分混雜。就像是熬中藥,許多成分都被扔進鍋裏,但等熬成後,藥材就會被扔掉,隻喝熬出來的湯。
劉邦聯合背楚依漢的諸侯王如燕王、韓王、趙王等,承認其封邦,讓其割地稱雄。對項羽的降將,加以籠絡,封韓信為楚王、彭越為梁王、英布為淮南王等。在他統一全國前,他所建立的六十二郡中由中央直接控製的隻有十五郡,那些異姓王對劉邦建立絕對的皇權威脅之大,人所共知。
這種特定的曆史條件,逼著劉邦不得不做王八蛋來對異姓王進行誅殺。他大喊大叫“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其實最根本的叫喊是:這些猛士是最合格的守衛四方的料,但卻不得不死。
5、白馬之盟
緊接著,他又為自己的帝國加了另一道保險。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三月中旬,離劉邦去世還有一個月時間,劉邦拖著重病之身將朝廷重臣和他的老婆呂後聚集在一起,殺掉了一匹白馬,對天盟誓。這就是在漢朝曆史上影響極為深遠的白馬之盟。
白馬之盟共有兩個內容,第一,(對大臣們發誓)國以永存,施及苗裔。(隻要漢帝國存在,大臣們的子孫就永遠有酒喝有肉吃)第二,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誅之,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也就是說,非皇族成員不得封王,如沒有軍功者不得封侯。
劉邦的這一招非常高明,他是把跟自己在一起反秦和楚漢之爭中共甘苦的布衣將相們及其子孫的命運和漢帝國的命運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並讓他們為維持劉氏統治而無怨無悔地奮鬥。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白馬之盟兩個內容構成了一個整體,漢帝國給予功臣侯們的厚待既是對過去功勞的報酬,又是實現“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的基礎,後者則是劉邦殺白馬而盟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