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午夜的公路(1 / 2)

我在午夜時分,走在一條公路上。

這條路隨便通向哪裏,我早巳感覺到它的遙遠,感覺中又一次把自己從鏽蝕已久的鐵箱裏麵取出。我聽到開啟鐵箱的聲音,那可能是我唯一留在午夜的,靜悄悄腳步的聲音。江邊,又是煤場,龐大、臃腫而又黑暗。一再地從我意識中湧現……永遠的轟鳴、肮髒、煙塵迷漫,像昏暗的江潮永不止息地向四周向天際上湧去,我必須暫時被阻擋,停留在這幾秒鍾的空白裏。

黑色的輸送帶無聲地滾動,從江邊停泊的巨大黑影般的駁船裏,把煤炭運到岸上很遠的地方,—隻手,無數隻手伸進駁船的腹髒裏,伸進暗自流淌和翻滾著的江心,把這個黑夜,把我,正在全部掏空。

沒有行人,偶爾有一輛汽車經過。我站在路上,是路在一直走動?我看見,輸送帶下方無數隻滾軸都在加速運動,朝著一個方向,在我眼裏,慢慢地變成一種永恒的力量。

我站在公路上,完全不需要行走,卻巳經走得很遠很遠……

那年早春,我突然放棄了以往安靜舒適的生活,隻身南下。我隻帶著一本書,與路有關的《弗蘭德公路》,開始了背離輸送帶的漫長路程,渴望離開和永遠遺忘江邊的那座煤場。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與文學有關的行走。在深圳、北京,在黃河古道邊老家的土炕,在高層寫字樓、公寓或簡陋客棧,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本書中行走。有時候,我感覺站在江邊煤場的高處,在詩歌癲狂而真實的頂峰,準備燃燒,準備燃燒的煤炭,完成了繼續點燃的我,焚燼的我……經過每一個地址,就如同是對嶄新語言的打量、認知或重新整合。

流浪,也許就是一種漫長的疾病。

那個冬天我真的病了,先是頑固地冷,後來是放肆地熱。我拖著累贅的身子沿著一條模糊不清的街道蠕蠕而行。太陽,掛在高高的法國梧桐的樹枝上,像泄氣的白氣球一樣懸浮,不肯墜落。街道上不斷有出租車,自行車和摩托車穿梭而過,鮮花店沒有一朵鮮花開放,碟屋裏傳來港台歌曲,發出地獄裏的竊竊私語。

有人在街道對麵喊我的名字,我已經分辨了許久,如同半個世紀一般漫長,那種喊我的聲音,變得非常遙遠、模糊。我幾乎毫無遲疑地繼續向前走去……那個叫出我名字的人,隻是和我的名字在打著交道,我與生活、與世界裏許多人都是這樣。

一種近乎透明的藥液,反複衝淡著我的血液,一本書使我變得格外濃醇、亢奮和衝動。

法國作家克勞德?西蒙,1985年諾貝爾文學獲得者。《弗蘭德公路》是他的代表著作,聲音和畫麵的強烈交織,像大台風來臨前的海灘,混亂驚恐,緊張危機,如同世界末日。海灘上,一片狼藉,文明在撤退,文字在撤退……他的文字使所有後來人望塵莫及。西蒙使文字抵達到真誠、原始和那種瘋狂的甚至是喪心病狂的極度之境,沒有人像他那樣描寫戰爭、回憶、榮譽、交媾和馬匹。

台風來臨前的海岸,轟鳴,仍然是轟鳴!

現在,我走在午夜公路上,如同走在任何地點,走在這本書裏,走進風暴降臨前的東海岸邊的一座小島上。

那年夏天,參加一個筆會,我和他認識了,我們在夜晚的海灘,看潮聽潮,完全是一種詩歌的邂逅。我們明顯已經從對方之中感受到海潮,感受奇異的平靜之後又一次猛烈的衝撞。我們同樣死心塌地無望地愛著詩歌和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