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午夜的公路(2 / 2)

中午時分,天氣預報緊急通知,一場在西太平洋上形成的強熱帶風暴即將席卷小島……風暴來了,黃昏時分,我們倆也來了,幾十丈高的巨浪把整個小島幾乎掀翻,灰暗的天空被摧毀,崩塌。我和他卡在礁石的縫隙裏,生死莫測,雙手死死摳進石縫,永恒的巨浪一次次覆蓋頭頂……臨別的時候,我們握手,緊緊握手,眼睛不能對視,不能說話。他回他的西安,我回到長江邊的城市,同樣是古城,同樣是牽掛。

一別十幾年,杳無音信。幾天前,在酒桌上,一位戰友突然對我說起他,知道嗎?他被槍斃了!他後來成了一個黑幫的頭目,綁架,殺人,販毒,強奸。他走上一條不歸之路。

他當時的詩歌寫得那麼怪誕、奇異、狂熱而又充滿暴力。那麼,他的行為是如此突兀,出人意料。不平庸,也難以平庸……我麵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變得十分遙遠……酒店、光線、房間裏的人,椅子全部消失了,落地玻璃窗外麵的大街和夜晚,疾速地消退而去……退回到那個夏天,那個黃昏之中猛烈搖晃著的台風中的小島……我喝下滿滿一大杯烈酒,跌跌撞撞衝進盥洗間,伏在黑色大理石的台麵上,背後衛生間的門不斷地打開,關上,砰砰巨響。

我仿佛喪失了意識,之後,是回憶又把我重新帶到路上。

而且,我一個人必須在午夜出現。我寧靜地注視著遠方,是啊,通向遠方的每一條路都在一直經過,路基旁全部是無邊的衰草、橋梁、墳墓和隧洞,我現在必須默默地迅速穿過。我反複地在問自己,如果我放棄了詩歌,我又會是怎樣?午夜的路拒絕回答,就像拒絕它自身一樣。我知道,路永遠拒絕答案,卻一直沒有放棄尋找!

那麼,我選擇的,是一條離去還是返回之旅?

在路上,我感覺一次次地離開那座長江旁邊的煤場,從煤堆內部巨大的陰影裏麵穿過,身體的血液裏回響著無數根鋼鐵滾軸的聲音,路麵也無聲地向前滾動,午夜——黑色的輸送帶反複地運動,微微顛簸。

我一直在那本書裏行走。《弗蘭德公路》最終隻是一次逃亡之旅。

作為世界級文學大師,他永遠關注的部是人的問題,全部內容都是描述一支潰散的隊伍,沿著弗蘭德公路撤退的故事。最終,這批人不是背對而是迎著死亡、驚恐和殘暴,即使是絕望中的逃亡,也同樣壯觀!悲壯!

正如我現在站在午夜的公路上,已經忘記了起點和終點;忘記了歸途和迷途。

他走了,也肯定沿著一條午夜的公路,帶著他的困惑、激情、沉迷與罪孽,如幽靈一般返回那年島嶼上的風暴之中。在那裏,路已經無蹤無影,一切逆向或順向的風,到底吹向哪裏?風隻為世界裏的一切造型,為海島、鐵樹、摩大大褸,為了大雁的飄零又飄落,難道最終不能成為自己?

而仍然活著的人必須在大風中行迸。

我向遠方走去,路的盡端出現微弱的光亮,路和天空突然被撕裂,撕開一道豁口,晨曦像充血一般的充滿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