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黃昏的內部(1 / 2)

初夏的黃昏,一隻黃鼠狼突然出現在我的陽台下方。

我伏在陽台上,整個身體繼續傾斜著,俯進黃昏之中。我感覺到慢慢陷入泥沼之中無法呼吸,自己像一節正在湖底淤泥裏生長的白藕,發出局部耀眼的白光,無人所知。

我一開始就把這隻小動物當成黃昏內部的事物,用視覺形象一再地誇張,當做視覺思維的對象,自然而然就把這個對象迅速改變成了幻覺和幻影。

現在,我注視著黃鼠狼,也在注視著黃昏的本身。它,我,都在黃昏裏麵。這隻小動物活蹦亂跳竄來竄去,迫使黃昏的局部發生了變化。我就像一個十分蹩腳的畫家,麵對突如其來湧現的意象亂了陣腳,不知所措,更加不知道怎麼下筆。畫麵感迅速呈現、交織、錯亂,結構被一再打亂。直到第二隻黃鼠狼出現的時候,我才漸漸找到了平衡,當然,這種平衡也隻是畫麵的暫時平衡,我已經感到無能為力。

我的目光來不及跟上它們變化的節奏,常常被定格。它們在我眼前製造了大量的虛光和幻影,在它們迅速奔跑的邊緣,立即產生了大量的虛影,黃鼠狼被無限放大著,在空地上立即形成巨大的意象。這是一幅典型的野獸派畫麵。因為繼續的變化,使我的理性判斷迅速否定、瓦解。這個黃昏充滿著變數,最終令我迷惑不解。一種無形的力量,把我突然帶到許多條路上,我真的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我隻能在兩隻小動物之間,在它們暫時的距離裏保持繼續觀察下去的可能,它們之外的一切我無法感知,也理所當然充滿了未知和混亂。這時,它們安靜,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與它們無關。它們持久警覺張望的姿態,令人生疑,也很快令我對這個黃昏產生了莫名的陌生,漸漸滋生出明顯的抵觸。我身體內部一根一直繃緊的繩索慢慢鬆弛,但是,肯定還在那裏,沒有消失,我稍微感覺鬆散了一些,或者我已經很快適應。

像麵對所有的靜物,我很難安靜。

“嗚”——遠處傳來火車的鳴叫。初夏的空氣本來就悶熱煩躁,我立即感覺到一隻巨大的爬行動物的軀體無限地膨脹著,那是黑色的,滾燙的,肥碩無比,充滿欲望,因為我的陽台離火車站相距遙遠的緣故,我在又一聲鳴叫中,把火車想象成一條剛剛出土的蚯蚓,朝我努力地蠕動。

樓下,原來是一個廢棄的工廠,現在,是建築工地。因為剛剛開工,所以在我眼裏是新鮮的,就如剛剛長出的樹苗、花店裏新鮮的花蕊、郊外塑料大棚裏的草莓或剛剛攀援在牆壁上開出新嫩嬌黃的絲瓜花一樣。

下午,有人撒下許多石灰粉,在黃昏的膚色上,白癜風一樣地刺目。我有種被慢慢灼傷的感覺,對這兩隻黃鼠狼肯定也是。白色的線條把這個黃昏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像一種禁忌、威懾,充滿傷害。兩隻黃鼠狼站在白線的旁邊,許久都一動不動。隻是在這個時候,黃昏裏的一切慢慢恢複了一種頑固的秩序。

黃鼠狼像陳舊老式的電器按鈕,被暫時遺棄在那裏,它們再次突然到竄動,使我感覺黃昏裏看不見的手指,一直在秘密操縱,非常神秘。我看見兩隻小動物沿著白色的線條向前方射去,和白線保持著絕對平行的加速運動,在另一道陡然出現的線條麵前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我甚至能聽到不遠處街道上緊急刹車聲刺進耳膜,尖銳,令人膽戰心驚。

黃昏慢慢也恢複了自己的權威性。

就在小動物幾乎同時飛奔而去的刹那,我看見後麵的總是成為前麵一隻的影子。它們相互追逐,相互模仿著自己,不模仿其他事物。

我為自己這樣充滿耐心的觀察感到好奇,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黃昏中細心觀察過任何事物。黃昏.還有陽台下的一切早就沒有值得我久久關注的事物。

我慢慢恢複了自我意識。

因為我是一直俯視,眼前的發生一覽無餘,但是,仍然隻是看到黃昏的局部,或者一道掠影。天色正在暗下來,我就像在看一位書法家的現場表演,他乘興揮毫的狂草,令我眼花繚亂,連貫的或者不連貫的筆法沒有理智,卻充滿不可抗拒的意誌和自由。在黃昏特定的昏蒙裏麵,力透紙背,緊接著兩隻、五隻、無數隻黃鼠狼在黑暗夜晚來臨前凸現出來,筆墨酣暢,豪氣逼人。我打量著它們,像打量任何一幅年久失傳的、遺世孤立的書法珍品。難以言喻的感受使我有一種突然發現的滿足和驚奇。

世上不是沒有美,而是在於我們缺少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有一天,我的老師告訴我這是個錯誤的觀念,因為發現就是思想。世界和思想的本身根本不具備或者不存在美。完全在於自己心靈的感悟,就如同我現在看見的小動物,它們幾乎不代表任何美與醜陋,而完全取決於我們自身。如果在別人眼睛裏麵是醜陋,而在你的眼睛裏也許是美好的。現在,這個城市裏一定有許多人聚集在街心花園,中心廣場,有彩色的燈光,有音樂噴泉,而我仍然在我這裏一動不動,在同樣時間,同樣地關注。

20多年來,我再一次看見黃鼠狼。當然,不是在那裏,而是在這裏。我熟悉它們的形狀,我突然認出了它們,是從它們已經發生改變的麵孔上,認出從前的麵孔,如果我的記憶不再忠實於我,或者我無法忠誠於記憶,結果都是對黃鼠狼這個可愛動物發生誤讀、歧解,甚至歪曲。就像我現在看著它們,在看與思考的同時,我和它們,和黃昏一直都在變化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