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曾經認真觀察過它們,現在看來也隻是把認真保持了下來。
看,黃鼠狼,我對走過來的兒子說,他隨便瞥了一眼:鬆鼠,明明是鬆鼠。
看,是黃鼠狼,他立即眼睛一瞪對我說:貓,野貓。看來,人都是以自己的印象和主觀意識看待和判斷事物。
我突然沮喪起來,我想解釋,但是卻無從說起,如果黃鼠狼什麼都是,就什麼都不是了。我沒有參照物,我也無法把這個廢棄的工廠與它們邏輯地聯係起來,如果這裏是深山老林,是古老的大宅,才具備可能性,才能有假設的條件和合理性。
許多事情都是無法解釋的,也無須解釋。無法解釋的事物又該是什麼呢?多少年前,我天天和它們生活在一起。
看來,黃鼠狼的重新出現真的與我曾經的失去直接有著必然的理想,那麼,失去邏輯又該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呢?就像這個世界,這樣黃昏,這個時間裏的我,現在是麵對突然出現或者消失的動物,因為充滿著偶然和隨機,以及許多不確定的多種可能和假設,我想,永遠沒有了結果。
我現在是站在沒有結果和邏輯的黃昏陽台上,繼續觀察著那對黃鼠狼。
它們這時站在那裏,不可能永遠站在那裏。明天或者後天,這裏將發生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是工地到樓房的變化,人類的破產,廢棄和重建與黃鼠狼永遠無關。
黃昏時分的黃鼠狼充滿著邏輯的混亂。我在黃昏的內部,它們也在,正在一起呼吸著這個城市特有的、國家大型煉油加工廠散發出的液化氣濃鬱的臭味。我盯著它們,在這塊目前還是廢棄廠房的空地上,像鬆鼠,像野貓,像一切的野生動物一樣秘密活動著,最後,活著的就不是自己了。
我過去一直住在一個晚清時期建造的古宅大院裏,兩進門的院落幽靜幽深,無數根圓柱黑亮朱紅,飛簷畫棟,裏麵也住著幾隻黃鼠狼,它們在黃昏時分橫梁上嗖地竄來竄去,大大咧咧,如入無人之境。我小時候一直抬頭看,直到把脖子仰得生痛。大人們從來不看,總是讓我們離得遠點,它們常常把破棉絮般的沉灰碰落下來,掉到我們的頭上,或者碗裏。聽說這個動物很靈驗的,是大仙,報複性特別強,我心裏早就平添了一絲敬畏。後來一直沒有看見它們顯靈,感到很失望,更沒有看見它們是如何給雞拜年的,因為院子裏不養雞,所以它們的故事隻是發生在故事裏麵,或者大人們的嘴上。
當時,我們院子裏突然住進一個老頭,很老,很消瘦。他住在緊靠西邊的一間屋裏,隻有一扇朝院子開的小窗戶,他從來不說話,大人們對他都很平淡,很平靜,他好像是什麼老“右派”,一個沒兒沒女的教授。平時老是看書,看厚厚的陳舊的書籍,待在屋子裏半天不出來,後來聽說他是上海的,先是在縣裏的鄉下,後來被街道安排來的。
黃昏時候,他偶爾站在院子一角,背對著人,仰著頭好像在看黃鼠狼,那時候小動物還沒出來,我們就看他。好多次晚上他也這樣,隻是他的眼睛特別亮,和晚上的黃鼠狼差不多。小動物們總是在他和我們之間出現,漸漸在我意識中他也慢慢成了與黃鼠狼相關的事物。他與院子所有的人就像我和黃鼠狼一樣保持著一成不變的距離,永遠都無法打破,後來他突然走的時候我竟然毫無察覺,因為黃昏之後的黃鼠狼天天都在。
多少年之後,我才慢慢體驗到當時的他是多麼的孤獨、孤寞。
這天黃昏,我又看見了它們,同時也看見了那個老人的身影,但是肯定發生了改變。至少是角度發生了,原來我是仰視,現在成了俯視,離開故居二十多年了,唯一的變化就是我從平房搬上了樓房。
我想,變化是相互的,任何事物都在自己內部發生著,比如我和陽台、眼下的兩隻黃鼠狼,唯一沒有變化的可能就是黃昏了。即使黃昏沒有發生變化,這個無法想象、無法預知的性界仍然會發生著變化。
現在,我眼裏的小動物隻要站立不動,就立即成為另外的事物。它們這時站在一堆紅磚上,在出神地凝視著工地上另外一堆紅磚和黃沙,旁邊到處堆積著搭建腳手架的毛竹,打粧機仍然高高矗立,被挖開的地基在黑暗降臨中仿佛越來越深……
“嗖”的一聲,突然一躍而起的黃鼠狼像半截磚頭一樣猛地砸出去,好久我都沒聽到期待中磚頭落地的聲音,我一直期待著。
黃昏慢慢暗了下來。我竭力地搜尋著它們,終於發現那群黃鼠狼站在打樁機鋼板的平台上,就像幾顆螺母緊緊擰死在龐大堅固的機械上,機油的味道四處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