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間來到這裏。
深秋的一個下午,我獨自走進一個山窪,山坡上的竹林和槐樹的間隙裏出現幾戶農舍,幾乎沒有看見人,極其普通的房屋沒有任何特色,隻要看一眼,就立即與周圍的景物混淆在一起。緊挨著一座房屋的是山窪之間唯一一塊平整的水稻田,雖然現在是剛剛收割之後的一片頹廢和萎靡的景象,我仍然想象當初安靜和清麗的模樣。俯下身,打量著被泥水漚得發黑的水稻根部,格外粗硬,像極」一隻野獸瀕臨死亡時候的絕望、無奈和馴服。
一陣風吹來,身邊的灌木叢發出簌簌的聲響,如同無數的野獸深藏在裏麵,窺伺著我,在緊張和極度警覺之中長久地潛伏不動。
我知道,我是一個無意之間的私自闖入者,這裏散發著腐葉和禾糞的氣味和我的氣味都彼此同樣陌生。在我打量眼前所有陌生事物的時候,它們同樣也在打量著我。我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腳步,穿過一家農戶的院子,竟然發現院牆的一角開放著一大篷紅豔豔的大理花,青綠發黑的闊葉上麵,密匣匣的長莖淩空拔出,一朵朵碩大無比的花瓣狂野放肆地開放著。枝叢間還有許多的花苞,仿佛還在酣睡,毫不理會周圍的一切,也無視我的到來和打量。
院牆的另外一個角落,幾隻蘆花雞在棗樹下覓食,一隻老水牛瞪大眼睛,好像在看著牆外的遠方,韁繩隨便拖在地上,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我到來似的。
窗台上放著一本帶圖片的花花綠綠的小學生語文課本,隨意打開,被風翻亂。
我幾乎是退著一步步離開小院,經過一塊用木槿和樹枝攔起的菜地,一畦畦打理得格外整齊的菜地裏種著常見的白菜和辣椒,地頭邊緣千篇一律地長著小蔥和大蒜,大概澆過水不是很久,都是靑青呼呼的,顯得十分神氣。
一隻藍得發亮的水鳥突然落在對麵的樹枝上,剛剛準備梳理羽毛,看見我“吱”的一聲飛去,那種藍得令人心悸的聲音久久留在深秋的空氣中,不願散去……在淡藍的、括靜的、極度的安靜中,我隱隱感到一陣心痛,緩緩滲透出血絲,但是,不知道傷口在哪裏。
小村莊,到底有多小?
小到一棵樹苗,一塊山石,一粒種子,隨便丟在哪裏,那裏就是它們的家園和故土,就慢慢有了姓氏、雞犬、牛羊,有了炊煙和人煙。
我恍然聽到一陣隱隱約約古箏的聲音,絲絲入耳,繚繞不絕。從空氣中,從瑟瑟秋風中的稀稀落落小路邊的草根深處不斷傳來,停下來,正要仔細聆聽,忽而隨即飄散,無影無蹤。
我順著水田向小山嶺那邊走去,發現一個小水塘,掩映在草叢之中,旁邊有一棵年歲已久的柳樹,歪歪斜斜地站在那裏,好像有些猶豫,但是,我看它暫時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蹬在一塊光滑滑亮堂堂的青石板上,肯定是村民洗衣洗菜用的,農村都叫跳。用手輕輕劃動清幽幽的塘水,嘩啦一聲巨響,把塘那邊的高高的蒿草攪得劇烈晃動,水立即渾了一大片。我想,肯定是我驚動了黑魚之類的東西,對麵的水麵上覆蓋著茂密的水草,正在微微晃動,那個黑魚此刻也許正躲在哪叢水草下正在十分警覺地死死瞪著我,也許正在喋喋不休地埋怨,生氣。一片光影從水麵反射過來,我感到眼睛一陣陣地刺痛。
走向山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這裏可以看見整個小村莊的全貌。誰知道,那些農舍和菜地全部掩映在濃密的樹叢間,仿佛突然之間消失了,仔細地辨認,才勉強恢複剛剛看見的那些大致的景象和輪廓。
站在小山嶺上,正前方,赫然出現一片湖泊,看不到頭的水光青煙處,景物模糊,讓人頓時悵然若失。
周圍許多空房子,大門的鐵鎖已經生鏽了,這座村莊和許多村莊一樣,變成了空巢,他們到底又去了哪裏?
我默默地環顧四周,都是光禿禿的岩石。不遠,石壁邊有一棵樹,葉子全部落了,抬頭往上看,竟然看見高高的樹枝上掛著兩三個金燦燦的柿子,它們如同螺絲釘一樣緊緊地擰死在秋天的小村莊的上空,這使我立即聯想起那些古宅院門上的銅質的門環和門鎖,現在,它們高高懸掛在我的麵前紋絲不動,我突然醒悟,原來,我一直走在小村莊的外麵,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
從湖麵吹來一陣陣清風,吹過我,吹向那座無名的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