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唯一的,香山的一片荷葉捂住了那時整個的夏天。
我少年開始的時光隻屬於那時的綠蔭,從香山的影子裏壓迫下來,以後所有的夏天,我都在那片湖泊的闊葉下獲取那種沁人的陰涼,獲取與湖與山息息相關的那份奢侈的寧靜。
不斷地使我的少年時光無限地萎縮,無限地擴大。
如果我知道那種日子以後不再有,我就不會那樣輕易離開。
當然,也不可能長久地躲藏在葉下,我真的是多麼留戀那時的荷葉,或是追憶與荷葉有關的日子。
我沒有參與它們的枯萎,正如同沒有經曆生機勃發的成長。
當滿天繁星一彎弦月懸掛在湖泊上方,黑色蜻蜓、一躍而出的鯉魚和以後凋謝的荷花花瓣製造出大量的流言蜚語……沉默,迅速與湖水一樣,還原,成為另外一種天然。
我想,如果我的生命中僅僅享受著自然裏這種最茂盛的時光,那麼不僅僅是一種幸運,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但是肯定充滿了同樣美和痛苦的缺憾。
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片荷葉,它與我和夏天同時相遇,一定帶走了許多的夏天。至今,覆蓋著我的,是很多能夠把人焚燒成灰燼的夏天,是這個季節必須到來的那一片唯一的荷葉。
連天的葉子抵達天際,而我,隻屬於那一片。
我在複述荷葉的此刻,忘記了其他的許多種類的葉子。
當我正走向當年的湖邊小路的時候,忘記世上還有許多的路。
二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條河?
初夏,我走在一條河的河堤上,幾乎與大地平行,如果不走在這裏,在別處根本看不到這條河。
兩邊是望不到邊的棉花地,綠油油的杆子在近處看稀稀朗朗,遠一些的地方是青乎乎、黑壓壓的,直抵天際。
我走在這裏,感覺走在香山無垠的中間,通江的河道在極其鬆軟的沙質土壤中穿行,顯得格外地洶湧,本身很緩慢的河水,也充滿著一種極其強大的穿透力和破壞力,兩岸的青紗大量地剝落、淪陷。河水不斷地衝刷著,帶走剛剛崩塌的泥沙的同時,也不斷地加深了河床的深度……
我一個人走在高低不平的河提上,瞬間感覺像走在一隻巨大的布穀鳥的脊背上,在瓦灰色的翅膀中間,邊棲息邊警覺地張望著,翅膀無限地張開、延伸,朝著河道兩邊盲目地飛翔……
遠遠的黑色版塊的村落和懸浮在半空淡藍色的山林仿佛在翅膀上一直地滑翔,保持香山一種特有的安詳、寧靜和與生倶來的平衡。
河水比想象的更加混濁,攜帶著大量的泥沙,充滿耐性,使我在不斷下陷的感覺中,感受翅膀不停地竭力扇動,在隨時的墜落中保持自身的平衡。
河流像從天而降的鐵楔打進香山的沙壤裏,村莊、湖泊和草灘上徜徉的牛羊在棉花地扇起的翅膀上麵被迫地飛行。
飛行或者墜落?香山以自然的形式演繹,不同於世界的其他地方,因為我的到來,從此也證明了這種形式的無處無時不在。
深陷,淪陷的這些關於這條河的詞彙,在一片江灘的圩區沙地上悄悄發生著斷裂,形成了一個通江河道,但是也僅僅在河道的範圍內發生改變,不延伸,不暗喻,幾乎不與世俗世界發生任何幹係。
但是,少年時期給我帶來巨大愉悅和震撼的河流,為什麼常常在我的生命裏出現?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包括情感、掙紮,幸福與苦痛。可惜的是,除了飛行與墜落的自身形式,我至今不知道這條河任何內在的征象,就如同生命中繼續發生的一切。
離開了無法離開的香山已經多年,我是一直在墜落還是在飛翔?
三
油菜花開,轟轟烈烈地開了。
我站在它的邊緣,如同站在那個遙遠的、自從出生就生活的城市,那同樣無法參悟的喧囂嘈雜的一切,巨大的芳香把我阻隔,拋棄在它的外圍。我知道,今生再也無法站在油菜花的中間,就如同我從此不能進入的城市喧囂而喪失理智的內部。
一種外在的力量來自征服、拒絕和誘惑,來自與自然一同偽裝成的不可抗拒的一切。我以後的日子不是進入,而是在竭力尋找一種與之抗衡的力量的過程,這會不會耗盡生命中所有的色澤?
我站在一株油菜花前麵,我會不會成為它們的顏色,或者影子?
現在,我早已離開了那裏,在另一個城市小區的窗前,七月的熱浪從天而降,我為什麼仍然看見鋪天蓋地的油菜花……
我從來沒有生活在它們的中間。
四
香山是一座普通的山。
沒有更多的人知道它的名字,它矗立在皖西與贛東的交界處,像所有邊界和邊境名字一樣孤立、冷傲,像天下的生字一樣的冷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