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邊的江水長流不息,北麵才是我曾經去過的小村莊,很安靜的樣子,散落在湖泊低窪的灘地之間,當然還有高高的楊樹,土坯屋,油坊和一直在菜地邊溜達的小狗。我更多的時候活動在它的南邊,那裏有一直洶湧的江水。
為什麼這天然的屏障卻帶來不斷洶湧衝擊的一切?
其實我常常爬上香山的山頂,凝望著江水,平緩,凝滯,好像從此不再流動一樣,一旦我走下山腳,又感覺到江潮猛烈的撞擊,整個夜晚的香山仿佛在喘息,在歎息,發出一陣陣低沉的空鳴。
這是為什麼?我想,阻隔可能是一種假象,一種破壞,一種與生倶來的不甘和不屈。
我生命中難道一定也會出現香山,才會常常在想象中完成智慧的突破和超越。
這是一種力量嗎?
是否與亙古矗立的香山一樣,在我的外在與內在的心靈世界不間歇的抵抗中,幾乎與生倶來,綿綿不絕!
五
香山,夜幕低垂。
它在那個夏夜落在我少年身體上麵的時候5像純白的胚布一樣,柔若無物,卻充滿了許多……像一種溫柔,一種默契,整個身心都柔軟地安頓在新鮮的草席上,窗外的楊樹丫上麵有黑黑一團的影子,那是一個八哥的巢,它們睡在叫天空的地方,難怪比我高了。
我隻要一翻身,就聽見棉布上麵發出月光微弱的聲響,純銀的皺褶有時候在身體裏發出很大的脆響。我很久難以入眠,月光常常從木格的窗戶直接湧進來,把我抵到土坯磚牆角,不能動彈。
偶爾傳來一陣狗吠,震落了湖邊荷葉上無數的露珠,不安地蛙鳴傳來,水田的鏡子被突然打破,緊緊抱住自己,一條小花蛇半浮在水麵上,陰險,柔美,若無其事,而棉花地裏的小路迅速消失在濕漉漉的霧氣中……
我一直睜大眼睛,雖然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在不應該失眠的時候,我失眠了。我為什麼在黑暗裏輾轉反側?
這是我在香山,在少年時期發生的最大的困惑,甚至是後來所有困惑和焦慮的根源。許多年之後出現的這種心理體驗立即讓我就想起了香山的夏夜,或者重新回到那個夜晚。
香山,老槐樹站著入睡,夜色溫馴,雞犬安寧。
像老祖母一樣,顫巍巍的村莊一直沒有走遠,慈祥的微笑就這樣還停留在江邊的草灘上。江風吹來,古老的故事和傳說親近,遙遠,壓不住湖泊邊的一點點曙白,掩不住爬上窗頂的黃瓜花那種嬌柔帶水的焦急。我完全溶化在一種水做的時間裏,與我在多少年之後生活的海邊連接在一起,沒有邊界,沒有縫隙……我在那樣的夜色裏長大,在那樣的夜色裏獲得香山給我的永久地安靜。
生命中的許多與香山糾纏在一起,不知道是一種幸運還是悲哀?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這種聯係的內在根源,我一直在遠離香山的日子裏,尋找香山。
六
她的背後是一條河。
我從一看見她開始,她就一直坐在土坯草屋的門口,動或不動,就像河裏的水。
稻場上總是晾曬著新收下來的棉花,與她黑色對襟的衣裳形成強烈對比。
她與周圍,除了沉默一樣,其他所有都不一樣。使我當時單調貧乏的詞彙出現一個詞,而我終於不敢確認,不能說出。
偶然她對我招手,塞給我一把花生和蠶豆什麼的,我立即跑得老遠,放在草地上麵端詳半天,我沒看出有什麼不同,但是肯定有什麼不同。許多黑螞蟻在中間爬來爬去,最後靜靜地在草灘上發呆。
她的兩個女兒,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七歲,那年秋天乘小木船去對岸幫人家收棉花的時候淹死了,當時船上麵裝了20多個人,全部都是她們那樣的年紀,隻救起來幾個人……
每次經過老人,我低下頭默默走過,坐在河埂上,看著不遠的她漠然不動,河水也靜靜流淌。
其實她離河很有一些距離,在我眼裏和河總是重疊在一起,緩緩流動的河水變幻成她的影子,這種錯覺總是出現在我以後的日子。可能因為她與那條河聯係在一起,也就變成與河相關的東西,雖然看不見流動,似乎也沒有聲音,但是在我心中卻形成一股湍急的暗流。那是我不能抵擋的,也無法抗拒。
後來她的兒子娶了我的表妹,也就是我舅舅的二女兒,所以那種暗流變成公開的秘密。
老人露出很少有的笑容使我失去了感覺,我麵對她有時候像獨自麵對這條河。
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坐在河邊,河水混濁,深不見底,是我少年時光就無法進入的暗河。
堤岸,時刻不斷地發生崩塌,河水還是那年的河水。
七
香山。巨大的采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