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被劈成一半。陽光轟鳴的細胞四分五裂,到處紛飛,血肉模糊的語言被徹底打碎,被一陣陣炮聲瞬間打開。黃昏,我看見漫天飛舞的黃表紙把香山包圍著,輸送帶、翻鬥車,把香山迅速運到遠處。我感覺到極度痛苦和呻吟之中,空氣被無形的手攪動著,昏暗中的香山的臉部在抽搐,在變形。
現在,我發現四處都是碎石片尖銳的反光。在濃重的硫黃刺鼻的味道裏行走,仿佛一直走進香山麻木空洞的內部。
大大小小的采石場圍繞著山體,仿佛那些貧乏無力的虛詞,附著在山腰上麵,顯得多餘和累贅,在月光裏慢慢升騰、膨脹和水腫起來。這裏,在長江北岸唯一聳立的大山,腳下不遠處是一座湖泊,周圍再就是平坦無邊的棉花地,日夜開采不停的石頭徹夜運往外地。
堆積成山的白色石子堆積著晚上的月光,我眼前仿佛出現虛浮,虛幻的巨大的墓碑。我長久地徘徊著,許多的香山從我這裏消失了,我再也無法表達什麼我想,無法表達也是一種表達。
多少年來,我的香山總是在不能表達的時候突然出現。我久久注視著山下的風景,流淌的江水、榨油坊、湖邊的水牛以及山腳下空無一人的廢棄的農舍,此刻,全部都在我的沉默和迷失裏麵慢慢淪陷。
江風緩緩地吹過,我想,香山是不是正在每塊石頭上喘息,複活?
八
香山的聲音在石頭裏消失,在石頭裏複活。
轟隆隆開山的炮聲、人的嘶喊和號子、鋼釺和挖掘機械以及川流不息的運載車輛的聲音仿佛都在石頭裏麵響起。
這些不再空洞的象聲詞,逼迫石頭無法保持最後的安寧和沉默。
因為鋼釺在炮聲的間隙中持久地響起,石頭的語言布滿香山每個角落,更多的老人和小孩在不遠處用手中的小鐵錘不停地把碎石砸成一塊塊的石子片,所以這種聲音變得格外單調、機械、持久。
石頭在無法忍耐的痛苦沉吟中,完成了自己一次次地麻木地輪回,為什麼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常常聽到的蛙聲都是那麼的尖銳,像無數在空氣中卷曲的刀片把香山之夜劃得血肉模糊。我想,這是一種慣性,如同所有的石頭竭力保持寂靜一樣,語言中的香山在不斷適應的慣性裏墜落,在另一個自我的深淵裏保持新鮮的平衡。
我,還有那麼多的人深陷在這個深淵裏,把石頭搬來搬去,把自己搬來搬去。
而我,注定在另一場永遠沒有的硝煙裏,在香山之外,享受虛無的幸福和寧靜時刻。
我也許是街道上一顆遺失的石子,是香山遙遠的夢。
九
懷念!
對於我,對於香山,都是一場失語的悼念。
我童年許多夏日的時光,都在這裏度過。我後來去過許多名山大川,它們都和香山有著一樣令人仰望的高度,威嚴挺拔。
我知道一樣的形狀是無法堆砌真實的香山的。在山腳下,在四月的油菜花和八月的棉花地無邊的盡頭,聳立雲天的香山拔地而起。
綿延幾公裏的香山上,林木茂盛,是一個長滿鬆樹和水杉的大林場。很小的時候我從遠古時期叫做盛唐灣的地點下水,乘小輪船逆流而上,在華陽港再乘木船渡江,在香山腳下的小渡口上岸。這是一個既定的航程,像定語一樣,堅定,無法更改。
雖然還有許多路通向這裏,但是從童年開始,我去的路隻有這一條。語言的流放地,突然這個詞語像石頭一樣擋在我的麵前。
我在走進香山的過程,是一次語言狀態的感悟和體驗的行走。在香山的周圍,滋生了大量陌生的語感,許多陌生的物質,比如各種各樣的農具、動物和植物,都迅速在這裏找到語言表達最合適的位置。
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穿行在最初的山林裏,香山以寬厚、沉默接納了我,收容了我。
香山,讓我在認識這個世界的同時,也接納了香山,成為它的一部分。
最初的世界在這裏打開,還原成為詞彙,在骨髓裏沉澱下來,終於給了我一個本真世界毫無掩飾的美好、危險和恐懼,而那裏生活的人,使是我認識更多人性的本和善良。
後來,我經曆了許多的城市和鄉村,車站和碼頭,有時候時間會不經意地突然地轉向,感覺時間猛烈地折回,迅速返回到香山。這時有我太公、太婆、外婆和舅舅的墓地,埋葬我親人的地方,就是心靈永久的淨土。
雖然我在不停地行走,仍然感覺走在香山。
但是,真相告訴我,我離香山總是越行越遠。我是一個永不休止的行者,背負著石頭,終日流浪,疲憊不堪,即使生命僵硬了,那也是山下的一塊石頭,我經過世上,就是經過破石頭,每個裏麵都有一座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