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陽台,麵對著永遠都是陽光。
一所校園盡收眼底。我看見過世界上最多的學生,從宿舍樓湧向教學樓,湧向食堂,幾乎每天重複著:樹葉重複著樹葉,重複著自己。
我每天也幾乎重複著一件事就是站在陽台上,看——
一盆迎春花開了,也有沒有開的。
暫時沒開的,好像沉浸在回憶中一樣。回憶總像那個善良的、草率大意的女孩,不歌唱,不寫詩,總是不能忘記什麼,也不會忘記。
忘記?忘記一切多好,忘記就是平靜,玉樹臨風,長發飄飄。
忘記就是新年,每天每一刻都是。
今天,我站在陽台上,對麵空空蕩蕩。
那麼多學生都被節日這個詞掩飾了,遮擋了。就像羽毛覆蓋著天空;風擁抱著世界。就是這麼容易,那麼簡單。
長長的走廊上,幾隻鳥在飛來飛去。
這時,我出現在陽台,如同我每夜寫作到黎明,虛無,恍惚,令人懷疑的真實;也如同深海的潛水者,剛剛露出水麵,呼吸,深呼吸,把滿頭的水珠甩落,甩向半空中千萬條弧線,透明,晶亮,多麼快意瀟灑,把陳年舊事一下甩得遠遠地。
站在陽台上。從往事裏麵向外麵張望,從新年裏麵睜開眼睛。
目光有多遠,陽台就有多遠,目光有多高,陽台就有多高。
新年的鴿子飛過來,一圈又一圈地畫著圓,圓圓的天空向外麵擴大。
鴿子?好奇怪的事物,已經吸引了我,我必須重新認識,重新打量。
它們從天空中起飛,身體還有內髒,甚至還有著新鮮的鳥糞,全部擺脫了地心的引力,如同擺脫了一切生存的禁錮——這是我的心願,是一直渴望的遺忘和尚未遺忘的事物。我久久凝視,我是不是一隻暫時沒有起飛的鳥?這種想法,已經使我有點搖晃,繼續搖晃,像每隻鳥剛剛起飛時的笨拙模樣。
如果我在元旦之夜,還在想著那首詩歌,我終於病入膏肓,我終於有救了。
陽台在身體外麵,意識也是。
我每夜書房的燈光裏麵,世界是一個安靜的鳥巢,房間和牆壁就是一層蛋殼。我柔軟著,從肉體到精神,孵化又孕育。我在黎明快要到來之前,站在陽台上,伸展開麻木的肢體,像一隻剛剛孵化出的雛鳥,不用眼睛,隻用尖喙輕輕地啄擊這個龐大而陌生的世界,一下,兩下……那種隱匿的翱翔的心願,被在一直啄擊。接觸這個世界,隻需輕輕叩擊一下。
盡管這個時候沒有羽毛,但是,一種飛行無須羽毛,不借助任何外力。我說:無須喝彩的世界才真正地精彩。像你們一樣,像任何沉默的人一樣,像那個憧憬又沉浸的聾啞少女,遠離語言,遠離塵囂,遠離任何可能的表述而破壞或歪曲的本真。
陽台在房間之外,也幾乎在我意識的一切裏麵。
因為我在,我的在場——風和雲霓一層層把我包圍起來。由此,我現在在一切事物的中心、核心?我想我思,故我在吧?
我與陽台的關係,是不是與棲息和呼吸與世界外在的關係?
是不是與一切隱秘的感知或至愛的內在關係?
這種關係一定一直在維係著我,直到我一直存在和消逝的那一天……陽台在身體之外,在思維和物質之外,在自然與大愛之外。
我,要在空氣外麵呼吸,在活著之外活著。在水之外遊泳、潛升、浮遊……我要感受自己,感受塵世裏無法感受的一切。所以,我最終無比幸運地活在自己的內部,是你,是詩歌,一次次地提前讓我醒來。如果一生有你,有幾首偉大的詩歌留下來,留在世上,那麼,屬於我的那塊墓地就永遠埋葬在我之外,或者說埋葬在塵埃或雜草叢生的泥沼之外……隱秘的,幸運的,無比寧靜的,隻生長,不凋謝!
對麵的鴿子又飛起來了。
在整個冬天裏麵,我忘記了樹葉怎樣地從天上落下,無限的鳥群又從地上飛起。在我意識裏,樹葉和鳥群成了世界裏生生不息的美好輪回。
從陽台看過去,我的眼前的世界仿佛從來沒有過飄逝,墜落,季節的輪換仿佛也與我無關,幾乎對於我產生不了一點點影響,也無從製約。
陽台到底與什麼永在,永生?
即使什麼也沒有了,也有了遠方,即使我的陽台永遠沒有陽光,陽台仍然在那裏,這裏。高高懸在半空,不照耀,不發光。
天空中的一麵旗幟,迎風而不招展。
如同夜夜深處的詩歌,不甜蜜,不憂鬱,不優傷。
我出現,我一次次來了,站在陽台上,想象中的大雪覆蓋著,呼嘯地湧來,湧過來,我伸展著臂膀,迎著你,迎著毀滅和新生的陽光,感覺遙遠,感覺蒼茫,感覺飛翔地輕盈和永不能飛翔地沉重和遺憾。像一隻龐大的鐵鳥,突然驚愕,驚叫,一動不動,漂浮在八萬英尺之上——麵臨瞬間的新生與死亡,無聲承受著,最終,因真實的大雪呼嘯,旋轉,急速飄落——
迫不及待,自然而然地,我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