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別唱了!”
別唱?這怎麼可能。唱過歌的人都知道一件事,唱得興頭頭的,你讓他不唱他就不唱了?開玩笑。告訴你,一個人一旦唱“開”了,那就算打了雞血了,那就算鉚足了發條了。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眨眼的。士可辱,不可不唱。
可我畢竟又不是唱歌,那是斷斷續續的,每一個句子都要分成好幾個段落,還重複,一重複就是幾遍、十幾遍。練習的人自己不覺得,聽的人有多痛苦,不要想也知道的。不遠處的宿舍一定被我折磨慘了——誰能受得了一個瘋子深夜的騷擾呢?可有一個秘密他們一定不知道,那個瘋子就是我。
事實上,我錯了。這不是秘密。每個人都知道。老師們知道,同學們也知道。我問他們,你們是怎麼知道的?一個來自湖北的女生告訴我,這有什麼,大白天走路的時候你也會突然撂出一嗓子,誰不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
——“很嚇人的畢老師。”
——“我們都叫你‘百靈鳥’呢。”
我不怎麼高興。我這麼一個成天板著麵孔的人,怎麼就成“百靈鳥”了呢?一天夜裏我終於知道了。王學敏老師有一個保留節目,《我愛你,中國》,第一句就是難度很大的高音——“百靈鳥從藍天飛過”。我也想學著唱。夜深人靜,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百靈鳥”的時候,嗨,我可不就是一隻百靈鳥麼。
寫到這裏我其實有點不好意思,回過頭來看,我真的有些瘋魔。我一個當老師的,大白天和同學們一起走路,好好的,突然就來了一嗓子,無論如何這也不是一個恰當的行為。可我當時是不自覺的,說情不自禁也不為過。難怪不少學生很害怕我呢,除了課堂和操場,你根本不知道那個老師的下一個舉動是什麼,做學生的怎麼能不害怕呢。我要是學生我也怕。
一年半之後,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十月,我離開了南京特殊師範學校,到《南京日報》去了。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我的歌唱生涯到此結束。我提了一點水果,去琴房看望我的王老師。王老師有些失望。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養成畢學敏的,但是,王老師說:“可惜了,都有些樣子了。”
前些日子,一個學生給我打來電話,我正在看一檔選秀節目,附帶著就說起了我年輕時候的事。學生問:“如果你是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你會不會去?”我說我會。學生很吃驚了,想不到他的“畢老師”也會這樣“無聊”。這怎麼就無聊了呢?這一點也不無聊。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不經曆“難以自拔”的人永遠也不能理解,有些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發出聲音的。我喜愛那些參加選秀的年輕人,他們的偏執讓我相信,生活有理由繼續。我從不懷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沒有懷疑過發自內心的熱愛。年輕的生命自有他動人的情態,沉溺,旁若無人,一點也不絕望,卻更像在絕望裏孤獨地掙紮。
二十三年過去了,我再也沒去王老師的琴房上過一堂聲樂課。說到這裏我必須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其實並沒有學過聲樂,充其量也就練過一年多的“咪”和“嘛”。因為長期熬夜,更因為無度吸煙,我的嗓子再也不能打開了。拳離了手,曲離了口,我不再是一條狗了,我又“成人”了。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個異己的、親切的局麵。——那是我生命之樹上曾經有過的枝丫,挺茂密的。王老師,是我親手把它鋸了,那裏至今都還有一個碗大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