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起床之後,依照老師的要求,我都要做一道功課,把脖子仰起來,唱“泡泡音”。——這是放鬆喉頭的有效方法。除了唱“泡泡音”,放鬆喉頭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呢?睡眠。可是,因為寫作,我每天都在熬夜。王老師不允許我熬夜,我大大咧咧地說:“沒有哇。”王學敏把她的兩隻巴掌丟在琴鍵上,“咚”地就是一下。王老師厲聲說:“再熬夜你就別學!”後來我知道了,謊言毫無意義,一開口老師就知道了,我的氣息在那兒呢。我說,我會盡可能調整好。——我能放棄我的寫作麼?不能。這件事讓我苦不堪言。
如果有人問我,你所做過的最為枯燥的一件事情是什麼,我的回答無疑是練聲。“練聲”,聽上去多麼優雅,可文藝了,可有“範兒”了,還浪漫呢。可說白了,它就是一簡單的體力活。就兩件事:咪,嘛。你總共隻有兩個樓梯,沿著“咪”爬上去、爬下來,再沿著“嘛”爬上去、爬下來。咪、咪、咪,嘛、嘛、嘛;咪——,嘛——;咪——嘛——。還挨罵。我這是幹什麼呢?我這是發什麼癔症呢?回想起來,我隻能說,單純的愛就是這樣,投入,忘我,沒有半點功利,就是發癔症。
王學敏老師煞費苦心了。她告訴我,“氣”不能與喉管摩擦,必須自然而然地從喉管裏“流淌”出來。她打開了熱水瓶的塞子,她讓我盯著瓶口的熱氣,看,天天盯著看。為了演示“把橫膈膜拉上去”,她找來了一隻碗,放在水裏,再把碗倒過來,讓我往上“拉”,這裏頭有一種等量的、矛盾的力量,往上“拉”的力量越大,往下“拽”的力量就越大。是的,藝術就是這樣,向上取決於向下。上揚的力量有多大,下沉的力量就有多大。老實說,就單純的理解而言,這些都好懂。我能懂。我甚至想說,有關藝術的一切問題都不複雜,都“好懂”——這就構成了藝術內部最大的隱秘:在“知識”和“實踐”之間,在“知道”和“做到”之間,有一個神秘的距離。有時候,它是零距離的;有時候呢,它足以放得進一個太平洋。
小半年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沒有能夠“打開”。我該死的聲音怎麼就打不開呢?用王老師的話說,我的聲音“站不起來”。突然有那麼一天,在一個刹那裏頭,我想我有些走神了,我的喉頭正處在什麼位置上呢?王老師突然大喊了一聲:“對了對了,對了對了!”我嚇了一跳,怎麼就“對了”的呢?再試,又“不對”了。
按照王老師的說法,有一件事情是毫無疑義的,二十六年前,當我第一次號哭的時候,我的聲音原本是“打開”的,而現在,我在琴房裏,一遍又一遍地,我所尋找的無非是我身體內部的那一條“狗”。我們身體的內部還有什麼?誰能告訴我?
哪有不急躁的初學者呢。初學者都有一個不好的心態,不會走就想跑。我給王老師提出了一個要求,想向她學唱“曲子”。王老師一口回絕了。根據我的特殊情況,王老師說:“先打兩年的基礎再說。”這句話讓我很絕望,我是學唱歌來的,一天到晚“咪咪咪嘛嘛嘛”,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來到了足球場。它是幽靜的,漆黑、空曠,在等著我。我知道的,雖然空無一人,但它已然成了我的現場。我不誇張,就在這樣一個漆黑而又空曠的舞台上,每個星期我至少要開三個演唱會。學生宿舍和教工宿舍離足球場不遠,我想我的歌聲是可以傳過去的,因為他們的聲音也可以傳過來。傳過來的聲音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