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根筋搭錯了呢?一九九〇年,我突然迷上唱歌了。
一九九〇總是特殊的,迷惘突然而至,而我對我的寫作似乎也失去了信心。可我才二十六歲,太年輕了,總得做點什麼。就在那樣的迷惘裏,我所供職的學校突然搞了一次文藝彙演,彙演行將結束的時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學敏老師,她上台了。她演唱的是《美麗的西班牙女郎》。她一開腔就把我嚇壞了,這哪裏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王學敏呢?禮堂因為她的嗓音無緣無故地恢宏了,她無孔不入,到處都是她。作為一個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人,我得承認,這是第一次在現場聽到所謂的“美聲”,我不相信人類可以有這樣的嗓音,想都不敢想。
我想我已經蠢蠢欲動了。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悄悄來到了南京藝術學院,我想再考一次大學,專業就是聲樂。我想讓我的青春重來一遍。說明情況之後,南藝的老師告訴我,你這樣的情況不能再考了。我不死心,又來到了南京師範大學的音樂係,得到的回答幾乎一樣。我至今都能記得那個陰冷的下午,我站在南京師範大學東門的草坪上,音樂係的琴房離我並不遙遠,不時飄過來一兩句歌聲。那些歌聲像飛鏢一樣,嗖嗖的,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一邊流血一邊遊蕩,我喑啞的一生就這樣完蛋了。
可我並沒有死心。終於有那麼一天,我推開了王學敏老師的琴房。王學敏老師很吃驚,她沒有料到一個教中文的青年教師會出現在她的琴房裏,客氣得不得了,還“請坐”。我沒有坐,也沒有繞彎子,直接說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學生。
我至今還記得王學敏老師的表情,那可是一九九〇年,學唱歌毫無“用處”,幾乎吃不上飯。要知道,“電視選秀”還要等到十五年之後呢。她問我“為什麼”,老實說,我答不上來。
如果一定要問為什麼,我隻能說,在二十歲之前,許多人都會經曆四個夢:一是繪畫的夢,你想畫;一是歌唱的夢,你想唱;一是文學的夢,你想寫;另一個則是哲學的夢,你要想。這些夢會出現在不同的年齡段裏,每一個段落都很折磨人。我在童年時代特別夢想畫畫,因為實在沒有條件,這個夢隻能自生自滅;到了少年時代,我又渴望起音樂來了,可一個鄉下孩子能向誰學呢?又到哪裏學呢?做一個鄉下的孩子沒有什麼可抱怨的,然而,如果你有過於亢奮的學習欲望,你的求知欲隻能是盛夏裏的狗舌頭——伸出你的舌苔,空空蕩蕩。
謝天謝地,王學敏老師還是收下我了。她打開她的鋼琴,用她的指尖戳了戳中央C,是1,讓我唱。說出來真是丟人,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更別說怎麼唱了。王老師對我失望之極,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傷我的自尊。古人說“不恥下問”,是這樣的。
聲樂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開”,所謂打開,你必須借助於你的腹式呼吸,——隻有這樣你的氣息才有力量。王老師告訴我,嬰兒在號哭的時候用的就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時候也是這樣。但人類文明的進程就是一個節省體力的過程,因為“說話”,人類的發音機製慢慢地改變了,胸腔呼吸慢慢暢通了,腹式呼吸卻一點一點閉合了。這是對的,想想看,兩個外交官一見麵,彼此像狗一樣號叫,那成什麼樣子?高級的對話必須輕聲細語的,“見到你很高興”,“見到你我也很高興”,這才像樣。——“汪!”,——“汪汪!”什麼也談不成的。唉,這就是“做人”的代價,像甘蔗,長得越高越沒滋味。
可我已經用胸腔呼吸了二十六年了,要改變一個延續了二十六年的生理習慣,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老師不厭其煩,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她一遍又一遍地給我示範,我就是做不到。王老師也有按捺不住的時候,發脾氣,她會像訓斥學生那樣拉下臉來。我自己也知道的,我早就過了學聲樂的年紀了,是我自己要學的,人家也沒有逼我,除了厚著臉皮,我又能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