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姐姐,大姐長我六歲,而二姐隻比我大一歲半。我們是在無休無止的吵鬧和綿延不斷的爭鬥當中長大成人的,假使允許我誇張一點,我想說,我們姐弟三個就是鼎立的三國,在交戰的同時我們不停地結盟、宣戰,宣戰、結盟。真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然了,我們的“分合”都是以小時作為時間單位的。上午我剛剛和我的二姐同仇敵愾,一起討伐我的大姐,而午飯過後,一切都好好的,我的二姐卻和大姐突然就結成了統一戰線,不聲不響地向她們的弟弟宣戰了。
總體說來,她們聯合起來對付我的時候要多一些,因為父母多少有些偏心,對我格外好一些。這個我是知道的,在事態擴大,弄到父母那裏“評理”的時候,我的父母雖說各打五十大板,但板子裏頭就有了輕與重的分別。比方說,在嚴厲地批評了我們過後,我的母親總要教導我的兩個姐姐:“他比你們小哎,讓著一點哎。”對我就不一樣了,母親說:“下次不許這樣了。”口氣雖然凶,但說的是“下次”,“這一次”呢,當然就算了。事情到此結束。這在我是非常合算的買賣,因為“下次”是無窮無盡的。假如我的兩個姐姐聯起手來和我作對,在多數情況下,她們差不多就是那個叫“湯姆”的貓,而我則是老鼠“傑瑞”。我們家幾乎每天都有美國卡通《貓和老鼠》式的戰事,一姐一妹氣勢洶洶的,占盡了優勢,恨不得一腳就把她們的弟弟踢到太平洋裏去,然而,到後來吃盡苦頭的始終是她們。
我們為什麼吵呢?為什麼鬥呢?不為什麼。倘若一定要找一個最符合邏輯的理由,那隻能是為吵而吵,為鬥而鬥。舉一個例子吧,比方說,現在正在吃飯,我和我的二姐坐一條凳子上,不聲不響地扒飯,這樣的飯吃起來就有點無趣。為了打破這種沉悶的局麵,在我的二姐伸筷子去夾鹹菜的時候,我會用我的筷子把她的筷子夾住,二姐不動聲色,突然抽出筷子又夾我的。劈劈啪啪的戰爭就這樣開始了。母親突然幹咳一聲,一切又安靜了。所爭奪的鹹菜到底被誰夾走,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的那一聲幹咳究竟落在哪一個節拍上,這全靠你的運氣,有點像擊鼓傳花。如果鹹菜歸我,即使我並不想吃,我也會像叼著了天鵝肉,嚼得吧唧吧唧的,二姐的臉上就會有一臉的挫敗。反過來,二姐要是贏了,她會把鹹菜含在嘴裏,默無聲息地望著屋梁,那是勝利的眼神,贏了的眼神,內中的自鳴得意是不必說的。
我們姐弟三個現在都是人到中年,我長年在外,節日裏偶爾團聚,我們談得最多的恰恰是少兒時期的戰爭往事,談起來就笑聲不斷,這一點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有一次我把話題轉了,說起了我姐姐對我的好處來:我六歲的那一年得了腎炎,不能走動,每天都由我的父親背到五六裏遠的彭家莊去,注射青黴素和慶大黴素。有一次是我的大姐背我去的,那時候她其實也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又瘦又小。她在那個晴朗的冬日背著我,步行了十多裏地。快到家的時候大姐終於支持不住了,腿一軟,姐弟兩個順著大堤的陡坡一直滾到了河邊。我並沒有摔著,反而開心極了,大姐滿頭滿臉都是汗,她驚慌地拉起我。第一句話就是:“不能告訴爸媽。”這件事都過去了三十年了,可它時不時會竄到我的腦子裏來。出乎我意料的是,隨著年紀的增大,我回憶起來一次就感動一次。大姐十二歲,冬天一頭的汗,驚恐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人到中年之後反而為這件事傷慟不已。那一回過年我說起了這件事,我並沒有說完,大姐的眼眶突然紅了,說:“多少年了,怎麼說這個的,你怎麼還記得這個的。”大姐顯然也記得的,不然她不會那樣。她把話題重又拉回到吵鬧的事情上去了。
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童年與少年時代吵鬧,也許成年了之後還要繼續。其實,這樣的吵鬧本身就設置了一個溫暖的前提:我們能夠,我們可以。我們幼小的內心世界也許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鬥中拓寬開來的,豐富起來的。時過境遷之後,我們意外地發現,兄弟姐妹之間的許多東西也許並不能構成我們的日常生活,它反而是隱匿的,疏於表達的。然而,它卻格外地切膚,有一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牽扯。美國人通過《貓和老鼠》的卡通形象向全世界的少兒表達了這樣一種典範人生:打吧,吵吧,鬧吧,可你們永遠是兄弟,永遠是姐妹——你們永遠不能生活在一起,但你們誰也不能離開誰。
我的兒子最喜歡我的侄女,他們玩在一起的時候幾乎就是貓和老鼠,不是追逐,就是打鬧。可是,他們畢竟天各一方。在他的姐姐和他說再見的時候,他漆黑的瞳孔是多麼孤獨,多麼憂傷。我多麼希望能做我兒子的好兄弟,和他爭搶一塊餅幹、一個角落與一支蠟筆。但我的兒子顯得相當勉強,因為他的爸爸後背上都豎起雞皮疙瘩了,就是學不像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