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心的朋友一定注意到了,我在《推拿》裏頭寫到了手機。我本人是不用手機的,因為不用手機,我被問了許許多多的“為什麼”。其實很簡單,我幾乎就是一個宅男,家裏頭的那台座機足夠我和這個世界保持聯絡了——我為什麼要把座機的電線掐斷,再把它捆在褲腰帶上呢?這一交代事情就有些無趣,我沒有和現代性對著幹的意思,我的行為不涉及堅守、捍衛等彪悍的、形而上的內容。
同時我還要說,我對手機沒有仇恨。因為沒有仇恨,我就會用一種寧靜的,甚至是審美的心情去審視它——這一審視我還真的有了新發現了:手機業已為我們創造出了一種新語言。比方說,在年輕人的短信當中,“再見”,也就是“拜拜”,被樂嗬嗬寫成了“88”,而英語好的孩子們則更不含糊,他們的“再見”也就是“See you”也有了嶄新的書寫方式,很簡單,酷勁十足,就兩個字母:“CU”。
馬上就有人要反駁我了,這是什麼新語言嘛!我要說,是的,是新語言。例子是現成的,我在做足療的時候讀到過,準確地說,是聽到過大量的手機語言。一個男人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女的發來了短信:
——幹嗎呢?
——躺著呢,捏腳呢。真想和你躺在一起,敢不敢啊?
——我有什麼不敢的?隻怕是我一去你就軟了吧?嗬嗬。
——你來了我當然要軟。
我想這樣的語言我們已經熟悉了。這樣的腔調已經擁有了時代性和全民性。它曖昧,有點像打趣,有點像調情,它的特征是攻守兼備,它的魅力在於進退自如。它是聊天的上限,它也是故事或事件的下限,大大方方地親昵,加上一點小小的髒。在當今的中國,再木訥、再愚鈍的男女都已經擁有了兩種不同的語言,一種是日常的、正式的口語;一種是風光無限的、人欲橫流的(我在《推拿》裏頭把它叫作“嘩啦啦”)手機書麵語。如果一個人用日常的、正式的口語去寫短信的話(辦事除外),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低智、無趣、落伍、冬烘,一句話,他太“二”。
手機就這樣悄然無痕地改變了我們的人際。我要說的是,手機已經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新文明。多年之前,劉震雲寫過《手機》——張國立先生瞪著驚恐的眼睛把手機叫成了“手雷”。我欽佩劉震雲的天才與敏銳。但是,我是有遺憾的。手機不是手雷。手機是生化武器。手機是轉基因。手機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我們的文化,我們放棄了真摯,我們選擇了半真與半假,我們的語言是油腔的、滑調的——戀愛、傾訴、表達感情都有新語言,更不用說“搞男人”或“搞女人”了。其實“搞男人”和“搞女人”裏頭反而有真摯和美。我們的語言換了人間。手機讓我們變得粗鄙。通過手機語言,我們在“粗鄙地享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語),我們的內心很難滋生並回味“很講究的情緒”(哈代語)。我把這種新的語言、新的文明叫作“手淫”——通過“手機”去“意淫”。
手機有錯麼?沒有。這個是一定的。手機在幫助我們,它一點錯都沒有。我必須要說的是,對於我們這個民族來說,一切都是特殊的,手機出現在了我們的特殊時期,也就是“轉型期”,我們的政治秩序在變,我們的經濟秩序在變,關鍵是,我們的心在變。心變了,往更加貪婪和更加不知羞恥裏變。這一來語言就跟著變。更加貪婪和更加不知羞恥在語言上必然是這樣的:既赤裸,又曖昧。赤裸是目的,曖昧則是武器,這武器是多麼斑斕,軍人們把這樣的斑斕叫作迷你——迷你,迷他,也迷我。
《推拿》到底寫了什麼?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好。我真的說不好。但是,有一個重點是清晰的,我想寫一點尊嚴。看過來看過去,我隻能在盲人的身上寄托它了。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健全人”還有多少尊嚴,我不知道,包括我自己在內。我也在“粗鄙地享受”,我多麼渴望我的內心能多一些“很講究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