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家身份、普世價值與喇叭褲(1 / 1)

我對作家的身份一直比較木然,對中國作家的身份也一樣。一個寫作的人,沒事的時候誰會去琢磨這個呢。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許多國家的作家走在了一起,我的英語很爛,外國作家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但我還是聽出頭緒來了,有一個詞大家重複得特別地多。我回過頭來查了一下電子字典,那個詞是“身份”。在後來的聚會中,慢慢地我又聽出頭緒來了,說“身份”這個詞的作家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大多來自亞、非、拉,也就是第三世界作家。過了幾天,借助於朋友的幫助,我和一位來自非洲的女作家聊了起來,她是用法語寫作的,但是,在生活中,她幾乎不用法語,她和她的家人一直都在用她的本土語言。說起她的本土語言,這位非洲女作家的肢體動作就非常誇張,載歌載舞的,說她的本土語言是多麼美。

一個人對本土語言的喜愛是不難理解的,這其中牽扯到她的開口說話,她的成長,她的發育,她內心的千頭萬緒,她骨子裏的秘密。然而,這位非洲作家的本土語言早就遭到了侵犯,覆蓋麵其實很有限了,到了寫作的時候,她隻能放棄她的本土語言,用起了法語,否則她的書就沒幾個人去看。法語其實已經是她的生存技能了,為了寫下去,活下去,她不得不這麼做。——到最後,在寫作的過程中,她把她自己寫成了“他者”。她的寫作隻是做了這樣的一件事:我不是我,我是你。在非洲和拉美,許許多多的作家都是這樣,因為殖民地的緣故,他們寫作時的“第一語言”不是他們的母語,我猜想他們都有些特別的感觸,所以,他們格外在意“身份”,這是一種痛,這件事的代價是巨大的。

中國也曾經是殖民地,不過,幸運的是,在殖民的過程中,我們的漢語一直保留下來了,這個不難理解,這個我們是占了人多、地大的便宜。殖民者要想改變中國人的語言,他出不起這個教育成本,漢語被語言殖民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所以,中國作家和其他第三世界的作家比較起來,是幸運的,我們至今都可以用漢語寫作,我們一直保留了漢語作家的身份。

但是,我們能不能說,一個書寫者隻要用他的母語寫作就一定不會成為“他者”呢?我看也不一定。外部的力量可以使一個寫作者成為“他者”,內部的力量也一樣可以。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基本事實,中國的作家一直處在價值分離的窘境之中,這個分離就是普世價值與核心價值的分離。這是中國作家需要付出的代價。相當長的時間之內,我們一直處在核心價值裏頭,遠的不說,五十年代之後,我們的寫作其實是在某種核心處境之下的寫作,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後來的情況有了改變,有人說,我們的處境已經完全改變了,進入經濟中心時代之後,我們已經是在經濟價值為核心價值的處境下寫作了。對此我是懷疑的。不管怎麼說,普世價值與具有中國特色的核心價值是分離的,這是一個基本事實。

為了把這件事說好,我要講一個故事,故事發生在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中國的大地上剛剛時興喇叭褲。有一天,在一條船上,一個穿著喇叭褲的年輕人上船了,另一個沒穿喇叭褲的小夥子就和穿著喇叭褲的小夥子對視。我在這裏要補充一下,在我的家鄉,民風相當彪悍,兩個男人的目光對峙,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那一天的情況正是這樣,那個沒穿喇叭褲的小夥子站起來了,抽了穿喇叭褲的小夥子一個大嘴巴。穿喇叭褲的小夥子問:“你為什麼要打我?”沒穿喇叭褲的小夥子說:“我看不慣你的褲子。”就因為這個,穿喇叭褲的小夥子和沒穿喇叭褲的小夥子打起來了。打完了,船艙裏七嘴八舌,人們開始討論這件事。有意思的事情就發生在這裏,我發現人們討論的是那個穿喇叭褲的小夥子該不該穿喇叭褲,而沒有涉及那個沒穿喇叭褲的小夥子該不該打人。話說到這裏就簡單了,人不可以打人,這是一個普世價值,我們恰恰把它忽視了。忽視普世價值,過分熱衷於特殊的核心價值,也許這就是我們的一個基本形態。普世價值是什麼?我認為並不複雜,其實就是每一個人的心中所固有的,是全人類的本能,而不是時代的本能,或民族的本能。認同普世價值,而不隻是特殊價值,這就需要中國作家擁有自由的、獨立的身份。否則,寫來寫去,你依然是“他者”。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文學真正融入這個世界,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