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也可能是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讀到了惠特曼,他的《草葉集》裏有這樣的一句詩:“如果身體不是靈魂,那麼靈魂又是什麼?”
好吧,那我就從身體開始談起。
從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是伴隨著“大概念”一起成長起來的,那些大概念包括“革命”“人民”“祖國”“階級”“潮流”“世界”,大概念盛行起來了,小概念的處境必然會艱難。我的羞恥感就是在小概念處境艱難的時候建立起來的。我的羞恥感大部分和人的身體有關,尤其是女性的身體。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乳房”“臀部”,甚至“脖子”“大腿”和“腰”都是不潔的,為了做一個好孩子,為了避免成為一個“小流氓”,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在小學、初中和高中階段沒有和同班的女同學說過一句話。我們這樣做是有依據的,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我們的樣板戲裏所有的英雄都沒有配偶,女英雄沒有丈夫,男英雄沒有妻子。
“文革”裏的一切都是極端的,但是,你不能說這樣的極端就沒有傳統。六百多年前,在我的老家興化誕生了一部偉大的小說,這部小說叫《水滸傳》。它描繪了一百零八個男人反抗壓迫、爭取自由的故事。一百零八個男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遭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格。但是有一點是一樣的,這一百零八個男人都仇視並抵製女性的身體。這說明了什麼呢?這說明了我們在一千年前就有了英雄的定義和要求:所謂英雄,除了充沛的體能,你不能親近女人,你必須在女性麵前表現出不屈不撓的克製力。
在今天,許多學者都已經取得了共識,——我們的地域文化骨子裏是一種“恥感文化”,這是和“快感文化”相對應的一個概念。恥感文化首先落實在我們對身體的感知和認識上,我們的身體是羞於見人的,我們的身體是難以啟齒的。
但是,如果你考察一下當今的中國,你會高興地發現,在我們的城市,到處都是健身房,到處都是美容中心和減肥中心,我們的年輕人正以一種自我欣賞的心態去選擇自己的服裝,他們沉迷於身體的線條與肌膚,他們的身體成了他們極為重要的審美對象。哲學上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叫“自我觀照”,用審美的心去看待自己,勢必和用反省的心去看待自己一樣重要。
我沒有做過專門的調查,但是,如果我們企圖選擇這個時代的一些關鍵詞,大概念依然是有的,這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說,國家利益、GDP、宏觀調控、環境保護、反恐,但是我要說,越來越多的小概念在我們的生活中散發出它們的魅力,這些小概念有一部分正是來自於我們的身體,頭發、指甲、刺青、三圍和SPA。
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我的演講要從身體開始,再涉及一些大概念和小概念,我真正想說的還是文化問題。地域文化有它的穩固性,同時,也有它的可變性。這種可變性往往來自於不同文化的交流、滲透和彼此的化學反應。
三年前,我有幸讀到過一本書,書的作者是喬治·維力雪羅,書的名字叫《洗浴的曆史》。這是一本關於洗浴的書,一部關於身體的書,一部關於地域文化的書,一本關於文明的書。我吃驚地發現,就在兩百年前,法國人有一種頑固的認識,他們認為水是一種有害的東西,它能將病菌帶入身體的內部。驕傲的法國人選擇了不洗澡。在不得不洗的情況下,法國人必須先穿好襯衣、長褲和襪子,然後,再跑到浴缸裏去。這是一種充滿了喜劇色彩的文化形態,在這種文化形態裏,法國人的鼻子最終沒有能夠忍受自己身體的氣味,香水就這樣誕生了。現如今,當我們在法國做客的時候,我們不僅可以洗上熱水澡,我們還能在餐廳、咖啡館、電影院享受到多種不同的香水所混合而成的氣味,我要說,這氣味是美好的,充滿了生活的正麵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