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不好事,寫不好人,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們自己“不通”。一個作家不在生活的世俗場景上花工夫,把最基本的世態人情棄置在一邊,然後,又貪大,這是相當危險的。不客氣地說,很多作品一過了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就倒掉了。作家不是農民工,作品倒掉了,沒有人來要求我們負法律上的責任,也沒有人來扣我們的工錢。
托爾斯泰好不好,好。這個毋庸置疑。可是,撇開那些宏大的東西不談,我們可以想一想,如果缺少了對“可憐的俄羅斯”的世態人情的有效把握,並通過世態人情的方式表達出來,即使老托爾斯泰天天磕頭,把腦門子在地麵上砸碎了也沒用。我這樣說一點也沒有褻瀆托翁的意思,相反,我崇敬他。
我為什麼要說托爾斯泰呢?我隻是想說,如果我們在“世態人情”這個地方做得好一些,即使我們不能成為小說的巨匠,偉人,我們起碼把小說寫得更像樣子吧?這個也許是我們可以做到的。
結合一下實際的情況,我們來談談具體的作品吧。魯迅有一部非常著名的作品——《藥》,是被公認的魯迅的代表作。這個作品可以說人人皆知。我們來看看魯迅是如何去做的——
作品通過兩個家庭——華家和夏家,“華”“夏”代表我們這個民族了,華家出了一個病人,夏家則出了一個革命者。華家的病需要人血饅頭,而夏瑜的血則通過劊子手最終變成了人血饅頭。華家的人吃了,吃了也沒用,於是,華家和夏家的人一起走進了墳墓。
魯迅還有一個作品,《故鄉》,我們對這個作品的熟悉程度差不多和《藥》是一樣的,在《故鄉》裏,“我”回到了老家,也就是故鄉,遇見一個兒時的玩伴閏土。在這裏我們要強調一下,閏土和“我”是兒時的玩伴,一起長大,是兩小無猜的關係。可是,當“我”回到家,再見的時候,麵對閏土的時候,那個遙遠而又溫暖的記憶仍還停留在“我”的腦海裏並翻騰的時候,閏土出現了,對著“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每當我閱讀到這個地方,麵對“老爺”這兩個字,我的心就咯噔一下。世態滄桑啊,物是人非啊。那麼親密的發小,僅僅是因為過去的時光,世道,怎麼就這樣了的呢?太讓人傷心了。彼此就在眼前,卻再也不屬於對方了,和死了也差不多。
我們可以做進一步的分析,事實上,無論是對《故鄉》還是對《藥》,我們的前人都已經分析得很好了。尤其是《藥》。無數的評論告訴我們,魯迅在《藥》裏頭要評估革命的失敗,他要評估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關係。為此,他不停地加以暗示,用盡了象征的手段。連“秋瑾”和“夏瑜”的名字都是對仗的。魯迅在“聽將令”,所以他要做分析,他要做總結,他要告訴人們,改造國民的現狀到底是怎樣的,他要告訴人們,知識分子與民眾之間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魯迅給了我們一個結論——知識分子與民眾是隔閡的。在這樣的隔閡麵前,中國的啟蒙將是必須的,同時也是困難的。中國現狀是兩座墳。
魯迅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寫出了《藥》,一望而知的,處處埋了伏筆,寫得很賣力,很硬,可是我認為,《藥》裏所表達的意思,《故鄉》裏都有。如果我們一定要說,魯迅渴望表達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隔閡,《故鄉》又何嚐不是這樣的呢?其實我想說的還是這樣的一句話,《藥》裏頭所沒有的意思,《故鄉》裏也一樣有。那一聲“老爺”真是太複雜了,多麼震撼,多麼有力量,又是多麼無奈,最重要的是,多麼日常,許多人都可以遇上的,沒有寫出來,或者說,沒有能力如此這般地寫出來罷了。魯迅的偉大,不隻在《藥》,還有《故鄉》。革命是大事,比這個大事更大的,是世態。這裏我就想起了小說的大和小的問題,有時候,小的小說也許比大的小說還要大。這裏就牽扯到一個作家對生活的理解,對存在的理解了。
我曾經做過設想,如果我是魯迅,我來寫《藥》,我會怎麼寫?兩條線是必須的,為了“遵命”,我也許會把“夏家”作為主線,也就是所謂的明線,而讓“華家”做副線,也就是“暗線”。為什麼?這樣更有力度,更能體現這個作品的目的,我為什麼不把革命者直接拉出來呢?拿革命者做暗線,肯定和我的初衷相違背。這個道理魯迅一定是懂得的。困難就在於,這一條線如果去“明寫”,魯迅寫不動,他缺少夏瑜的日常麵,他隻能用小說的“技術”去處理。
魯迅的小說才能是了不起的,尤其在短篇上麵。可是,《藥》寫得費勁啊,我看到的是一個作家的鬱悶和努力,這當然是可尊敬的,然而,請允許我實話實說,我覺得《藥》“隔”。再看看《故鄉》,是多麼自然,一下子抵達了我的心坎。“老爺”,聽得我難受死了。作為一個讀者,我被感染了,有了共鳴,我覺得我的情感也很真實。不是嗎,親兄弟一樣的人,不認我了。離開了真實的世態人情,《故鄉》哪裏能有如此生動的局麵?
世態人情不是一個多麼高深的東西,這個貌似不那麼高級的東西,特別容易被我們這些小說家輕易地丟掉。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有的時候不覺得,一旦丟掉,它的麻煩就來了。我特別強調一些基礎的東西,如果我們要使小說寫得更加有生命力,我覺得世態人情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拐杖。這根拐杖未必是鋁合金的,未必是什麼高科技的產品,它就是一根樹枝。有時候,就是這個不起眼的樹枝,決定了我們的行走。在這裏我甚至可以放一句狂話,任何時候,小說隻要離開了世態人情,必死無疑。
有一句話或許我們聽得特別多,那就是“作家要去深入生活”。這句話看上去對,其實也不對;這句話看上去不對,其實也很對。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有一個問題我們沒有首先弄清楚,我們所深入的生活是“怎樣的生活”,還有,“如何去”深入。不把這兩個問題弄明白,正麵去說、反麵去說都是扯淡。如果你是“遵命”去深入的,天知道你能“深入”什麼地方去。這方麵我是有正麵的和反麵的經驗的。
我記得我讀過一本書,是關於“二戰”的。有關斯大林和總參謀長朱可夫之間的事。這裏麵有一段文字特別棒,大意是:德國人兵臨城下,到了蘇聯的邊境,斯大林一籌莫展。朱可夫把地圖拿過來,告訴斯大林應該如此這般部署。這時候,指揮部裏有一名中級軍官對朱可夫非常的不屑,反問朱可夫:“元帥,你怎麼知道希特勒從那邊過來?”朱可夫的回答非常特別:“我不知道。根據我的判斷,德國人隻能從那兒過來。”
他們的對話和小說創作無關,但是,這是我讀到的有關小說創作的最好的闡述。小說的創作是什麼?如果讓我來概括的話,我一定會引用朱可夫的那兩句話:第一,我不知道;第二,根據我的判斷,小說隻能是這樣。
一個作家打算去寫一部作品,它的前提是什麼,我想就是“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給了我們信心,是“我不知道”給了我們瘋狂。“根據我的判斷”,我想這是斬釘截鐵的。判斷有它的意義,它使事件不再是事件,一下子上升到了現實的高度。因為有了判斷,世界精彩了,小說也就有事情做了。
小說其實就是判斷,做日常的判斷,做理性的判斷,做情感的判斷,做想象的判斷。在判斷的過程中,小說得以展開,得以完成。作家在寫的時候,他是一點點一點點地判斷過去的,然後,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各行其是,讀者在讀的時候,當然也是一點點一點點地判斷過去的,他依靠作品中的事件、人物,高高興興地,或者悲悲切切地,考量生活的現實性與可能性。
現在的問題是,判斷的依據是什麼?朱可夫說得很好了,他其實已經告訴我們了,他根據的就是“我的判斷”,“我”就是依據。這有點不講理了。其實,道理就在這裏。這裏就牽涉到一個問題,這個“我”到底有多大的自立性。
剛才我講《半夜雞叫》的時候留下了一個話題,那就是反派人物的妖魔化問題。這個問題現在看起來是簡單的,那就是那個時候我們的小說要寫一個人,好要好到什麼地步,壞要壞到什麼程度,這些看似最簡單的工作,作家自己就是做不了主。有人會對你提要求。就說寫一個壞人,不要說人物怎麼走,就是用多大的篇幅,用多少字數去描述,都是有要求的。人物的形象在作家的腦海裏還沒有生成,其實在別人那裏已經有了。作家在這個時候沒有一點“我的判斷”。如果有,也就是那一聲可憐的雞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