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文學的拐杖(1 / 3)

這是一部“文革”期間的作品,《半夜雞叫》,是《高玉寶》的一個片段,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短篇來讀。它寫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風行於“文革”期間。現在的年輕人也許不知道這個作品了,但是,在當時,它是家喻戶曉的。《半夜雞叫》這個故事非常簡單,是一個紅色的主題,寫一個叫周扒皮的地主壓迫長工。照理說,長工應該是在天亮之後,也就是雞叫之後才起床去幹活的,可是,周扒皮很狡猾,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學雞叫,引得村子裏的公雞都叫喚起來,長工們隻得起床,下地幹活。後來,農民終於知道這個陰謀了,他們把周扒皮抓住了,暴打了一頓。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然而,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對這個作品心裏就有一個疑問,我覺得這個故事不夠革命,故事裏所描寫的地主還不夠壞:周扒皮為什麼要去學雞叫呢?多此一舉嘛,他完全可以手拿著長棍或皮鞭,天不亮就把長工們的房門踹開,然後,對著農民的屁股每人就是一鞭,大聲說:“起床!幹活去!”

我覺得周扒皮是可以這麼幹的,他偏偏就沒有。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按道理,這部作品流行於一個特殊的年代,作者完全可以把地主往無惡不作的路子上寫,甚至,可以往妖魔化的路子上寫,可周扒皮為什麼要去學雞叫呢?

這個問題從作品自身也許是找不到答案的。但我們可以換一個辦法來考察一下,假使,我們現在麵對的不是小說,而是現實生活。我就是那個地主,你們就是那些長工,事情會是怎樣的呢?

我要剝削你們,逼你們幹活,這個是一定的。但是,有一點我們又不能忽略,無論地主還是長工,中國的農民就是中國的農民,臉麵上的事終究是一個大問題,他們很難跳出這樣的一種人際認知的框架,那就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方麵,我要強迫你們勞動;另外一方麵,我又要盡可能地避免麵對麵。這裏頭就有了日常的規則,生活的規則,我們也可以把它叫作生活的邏輯,或者幹脆,我們也可以叫它文化的形態。這個文化形態是標準的東方式的,中國的,那就是打人不打臉,說得高級一點,就是鄉村的禮儀。中國的農民是講究這個東西的。現在,好玩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周扒皮和公雞產生了關係,公雞又和長工產生了關係。這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不是我在逼迫你們,而是公雞在逼迫你們。在這裏,公雞不再是公雞了,它有了附加的意義,它變成了一個喪盡天良地主所表現出來的顧忌。

我們不去討論《半夜雞叫》這個作品的好壞,我隻想說周扒皮的顧忌,這個顧忌是有價值的。我不知道《半夜雞叫》在當時是怎麼流行起來的,從當時的文化背景來看,它實在是太反動了,是蒙混過關的。地主階級剝削農民還要有所顧忌麼?我隻能說,作者在這個地方一不小心流露出了一樣東西,這個東西就叫“世態人情”。就因為這麼一點可憐的世態人情,周扒皮這個老混蛋有特點了。我記得當年我們每年都要演《半夜雞叫》,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搶著去演周扒皮,現在回過頭來看,和南霸天與胡漢三這些反麵人物比較起來,周扒皮更像一個壞人,進一步說,他有點像一個人了,他的“雞叫”使他和那個時候的反派人物區別開來了,那個時候的反派人物不是人哪,是妖魔鬼怪,為什麼是妖魔鬼怪呢?這個問題我們後麵還要談。總之,周扒皮的壞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然而,說到底,又在可以想象的範疇裏麵。孩子們痛恨他,卻喜愛這個藝術形象,他的身上存在著農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愛占便宜,卻又膽小,怕過分,當然還有狡詐。

是雞叫構成了《半夜雞叫》的“戲劇性”,是雞叫折射出了周扒皮人性裏的複雜麵。“文革”中是沒有所謂的文學的,我隻能說,就在那樣的文化語境裏,《半夜雞叫》多多少少沾了文學的一點邊,因為它在不經意間多少反映了一些世態人情,雖然它是極不自覺的。

對小說而言,世態人情是極為重要的,即使它不是最重要的,它起碼也是最基礎的。是一個基本的東西,這是小說的底子,小說的呼吸。其實,這個東西誰不知道呢?大家都知道。但是,每當我們討論文學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似乎總是容易忽略它。就目前而論,讀者、批評家、媒體對中國文學的現狀大多是不滿的,話題很多,小說的文化資源問題,小說的可持續發展問題,作家的思想能力問題,作家的信仰問題,作家的人文精神問題,作家的想象力問題,本土與世界文化的關係問題,作家的鄉村寫作與城市挑戰,作家與底層,圖書與市場,作家的立場、情感的傾向,作家與體製的關係,作家的粗鄙化和犬儒主義趣味,還有小說家懂不懂外語的問題,很多。這些問題重要不重要?當然重要。可以說每一個問題都很重要,每一個問題都可以讓一代作家辛苦一個世紀。可是,我始終覺得,世俗人情這個問題多少被冷落了,我這麼說有依據麼?有。我的依據就是現在的作品,是我的寫作和我的閱讀。

中國的小說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小說的進展基本上體現在觀念上。觀念很重要,尤其是一些大的觀念,觀念的問題不解決,我們的小說就不可能是今天這樣的局麵。現在,我們的小說已經進入了一個“泛尺度”的年代,人們普遍在抱怨,小說再也沒有標準了,什麼樣的小說是好的呢,什麼樣的小說是不好的呢,我們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可這是好事。由一個強製的、統一的觀念,強製的、統一的標準時代進入到現在的“泛尺度”時代,可以說,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觀念的爭論、觀念的辨析所產生的直接後果。“泛尺度”或“失度”,它的根子不在今天,而在二十年前。文學沒有崩壞,我們隻是享受了當年的成果。我們應當為此高興。至於看小說的人少了,文學沒有以前熱了,那個原因不在小說的內部,我們可以另作他論。

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在一些觀念的問題上,我們當然還要爭,還要辯。這是沒有止境的。但是,我想說的是,觀念的辨析,尤其是一些重要的觀念的辨析也誤導了我們作家,以為文學,尤其是小說,就是觀念。隻要站在觀念的最前沿,作家就擁有了小說最先進的生產力。就如同我擁有了原子彈,你的手榴彈就再也不是對手了。文學不是這樣的。

今天的小說最大的問題在哪裏呢?我這麼說當然首先是自我批評的,我認為,還是作品不紮實。“虛”,還有“漂”。多年以前北京有個說法,叫“京漂”,我看我們的小說,包括我自己的小說,很多都是“小漂”。寫不動了,小說推進不動了,就所謂地“想象一下子”。我在答記者問的時候曾經就這個問題對“想象一下子”做過批評,後來遭到了反批評。說我不尊重想象力。我沒有多大的能耐,可這個問題我能不懂麼?我想說,想象力不是這麼玩的。想象力絕不是小說推進不下去的時候“想象一下子”。那不叫有想象力,那叫回避。回避什麼?回避小說的基本的東西,那些世俗人情。回避的結果是,小說中事不像事,人不像人。勒·克來齊奧寫過一篇小說,叫《戰爭》。小說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事件,沒有一個人物。諾曼底大學有一個文學教授是專門研究他的。他到南京來講學,我說:“你真的喜愛勒·克來齊奧麼?”他的回答可愛極了,他說:“我不喜歡,但是,他給了我一份工作,我可以永遠地談論他。”

世態人情是要緊的,無論我們所堅持的小說美學是模仿的、再現的、表現的,無論我們的小說是掙紮的、反叛的、鬥爭的,世態人情都是小說的出發點,你必須從這裏起步,你必須為我們提供一個小說的物理世界。北島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是詩,即使隻有這兩行,北島就可以有資格成為北島。但是,同樣是這兩行,絕對不足以使北島成為小說家。當然,人家也犯不著去做什麼小說家。我用這個例子隻想說明這個道理,如果北島是小說家,我就有權利問他:高尚者姓什麼?男的還是女的?為什麼不願意和人握手?額頭上的那塊疤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跟父親姓?結婚了嗎?有沒有孩子?孩子過生日的那天晚上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從城牆上栽下來?是自己跳下來的還是卑鄙者推下去的?為什麼對卑鄙者說“我愛你”?墓在哪裏?為什麼是在法國?墓誌銘的法語翻譯成漢語是什麼意思?誰寫的?為什麼沒有署名?這些問題北島就必須回答我,起碼,他的作品要回答我。北島沒有理由用“我不相信”就把我打發了。

舒婷不是小說家,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她對小說的創作有一個十分有趣的說法,她說:“小說家是要‘填空’的。”作為一個詩人,她說著了。有人說,由於文化形態上的差異,中國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在大的結構上有先天的不足。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覺得我們的爛尾樓特別多,頂天立地的,走過去一看,就一個空架子,有幾個人影子在裏麵晃動,總覺得不像。還說這是“變形”。這樣的話在八十年代是可以嚇唬人的,在今天,嚇唬誰呢?還是正視一下吧,在不算短的時光裏,我們為文學提供了多少“人物”?我們的作品為什麼是這個樣子,是“填空”的工作沒有做到位。我們要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