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好看的憂傷(1 / 2)

三十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七〇年,我可以清晰地記得,那是夏天的一個傍晚。一個小夥伴來到河邊,急匆匆地把我叫上岸來。——我們長期堅守一個約定,無論是誰,隻要碰到有趣的事情,彼此都要通知。我被我的小夥伴叫上來了,一問,村子裏來了一個奇怪的人,是個女的,她不停地說話,卻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在說什麼。

我和我的小夥伴就開始跑,在奔跑的過程中,我們的隊伍在壯大。這也是鄉村最常見的景象了,孩子們就這樣,一個動,個個動。等我們來到目的地,一群孩子已經拉出了一支隊伍,把當事人的家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村子裏真的來了一個奇怪的人,是個女的。等我們來到這裏的時候,這個女人已經不說話了,她說過了,哭過了,現在已經疲憊了,她在休息。顯然,她是不受歡迎的,她的屁股底下沒有板凳,她隻是就地坐在一隻石滾子上。然而,盡管屁股底下沒有板凳,我們也不敢小覷她——她雪白的襯衣,她筆挺的褲縫,她塑料的、半透明的涼鞋,尤其重要的是,她優雅而筆挺的坐姿——毫無疑問,她是個城裏人。這個城裏的女人就那麼坐在石滾子上,一動不動,滿臉都是城裏人好看的憂傷。

老實說,我不是看城裏人來的,我也不是看憂傷來的,我一心想聽她說話。我的小夥伴一直在氣喘籲籲地告訴我,她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怎麼可能呢。

我的小夥伴的話很快就得到了證實,休息好了,女人蹺起了她的腿,開始說話了。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在寂靜的鄉村黃昏,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了她的“說”。她一個人說了很長時間,真的,我們一個字都沒有聽懂。——她的“說”還有什麼意義呢?她的“語言”還有什麼意義呢?毫無意義。

我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們的周圍沒有一個成年人,甚至連房子的主人都不在,他們家的小兒子也不在。鄉下的孩子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本能,他們可以從成年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我很快就知道了,人們其實在回避這個城裏的女人,她來到我們村絕對不是幹好事來的。

她究竟是幹什麼來的呢?女人一直在說,說著說著,她再一次哭了。城裏的女人是“不會哭”的,她們隻會流淚,隻會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鄉村女人的哭就不一樣了,她們的哭有固定的節奏,有確切的旋律,邊哭邊說,準確地說,是“哭訴”。她們的哭有許多實際的內容,而不隻是悲傷的情緒。——正因為城裏的女人“不會哭”,她們的哭往往叫人揪心。

我很難過。我注意到她企圖問我們一些問題,但是,誰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呢?事實上,我們也和她說話了,但是,她同樣聽不懂我們的語言。我們近在咫尺,其實來自不同的世界,仿佛陰陽兩隔。

也許是由於絕望,城裏的女人最終坐在了地上,她躺下來了,她在地上一心一意地哭。她徹底顧不上城裏人的體麵了,像一個潑婦一樣在地上打滾。她一邊滾一邊說。此時此刻,我們隻是知道了她的痛苦,卻永遠不知道她為什麼痛苦。我至今記得那個夏日的午後,一個陌生的、城裏來的女人把她所有的悲傷留在了我們村。沒有人能夠幫助她,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