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史的生命史是顛倒的,先老年,後中年,再青春。一句話,中國人越活越年輕。這不是我的發明,早在一九〇〇年,激情四溢的梁啟超就曾站在二十世紀的地平線上這樣“一言以蔽之曰:歐洲列邦在今日為壯年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為少年國。”我們先把梁啟超的一腔熱血放在一邊。我注意到,在一些人文著作中,中國的知識精英們一到了晚明突然變得天真起來了,燦爛起來了,澄澈而又靈動,飄逸而又自主,讓我們看了都難受,我怎麼就沒有生在晚明呢?當然,論述者並沒有忘記補充,晚明文人的這種變化原因有二:一、專製;二、文人“自我意識”的覺醒與膨脹。其實,封建史數千年,專製何處沒有?何時沒有?關鍵是文人們自己醒了,像亞當偷吃了禁果那樣,“鐺”的一下,眼睛亮了。我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嘉靖、隆慶之後的“我大明”不是中國文人的“孩提”就是中國文人的“青春”。晚明的文人成了中國史上的新人類,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酷”,他們在晚明這條小路上來了一次大撒把。天真多好,燦爛多好,孩提幸福,青春萬歲。隻要別做李卓吾,殺頭可不是碗大的疤,隻要別做徐青藤,搗碎自己的睾丸有點疼。做一做紈絝子弟張宗子就不錯,有精舍、美婢、孌童、鮮衣、美食、駿馬、華燈相伴,夫複何求?張大複也行,一潭水、一庭花、一枕夢、一愛妾、一片石、一輪月,逍遙三十年,實在無聊了,就弄點病生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明代好哇,它“覺醒”了,勃起了,它是中國文人的青春期。這一點邏輯上倒是說得過去,如果說,一九〇〇年的“我中國”是“少年國”,那麼,按照顛倒的邏輯,三百年前的“我大明”不是中國人的第一次夢遺又是什麼?晚明的文人天真爛漫,童趣盎然,通體透亮,一片冰心在玉壺。
當然,我們並沒有說梁啟超的激情業已構成後人修史的邏輯依據,事實上,我們的論述和梁啟超的話題並沒有多大關聯。必須承認的是,後人們從晚明的背影裏看到了天真,自然有其合理的因素。比方說,晚明的文人就有一張中國史上特別生動的臉。關於中國文人的臉,年齡不滿四十的韓愈有過一番自我描摹:“而發蒼蒼,而視茫茫,而齒牙動搖。”這句話是經典性的,差不多成了中國知識分子麵部表情的大寫真。但是晚明的人們不。又是“本色”(徐青藤),又是“童心”(李卓吾),又是“性靈”(袁中郎),又是“主情”(湯義仍)。
但是我不相信。我隻相信用“木馬計”攻克了特洛伊城的古希臘人是天真的,是童趣盎然的,一個稚拙得居然把兒戲當作“計謀”的民族,再怎麼欣賞自己的“刁滑”,它也隻能是稚拙的。同樣,一個在儒、道、墨、法、釋的大醬缸裏浸漚了數千年的民族,到了它的末世突然羞答答地做起了稚拙狀,這就和八十八歲的老太太剃起了童花頭差不多了。與其說晚明的文人是天真的,毋寧說是表演天真,或曰,對天真的一次惡性戲仿。對任何人,我們不能聽他們說什麼我們就信什麼。所以,麵對曆史,我們必須鼓起這樣的勇氣: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先小人,後君子。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從最基礎的層麵上入手,完整而活潑地把握“人”的命脈。我不相信晚明文人的天真。我不相信他們的本色、童心、靈性、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他們重複一萬遍我也不信。他們比任何人都老於世故,他們的天真、本色、童心、靈性、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其情態隻是最成熟男人的酒後,佯狂、裝瘋作傻、依瘋作邪。直言之,是晚明的文人病了。隻不過病得太久,病的人太多,他們就拿這種病當了常態。在病中,他們抓住了兩項極為“個人”、極為“身體”的集體項目:一、酒;二、性。當酩酊與高潮來臨的時候,他們迸發出了汪洋恣肆的生命動態,迸發出了燦爛絢麗的瞬時感覺,我想,不少人驚呼中國人的“個體生命意識”在晚明的文人身上業已“覺醒”,或許就原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