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王彬彬斷想(1 / 1)

人多的地方王彬彬不太喜歡說話,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副王顧左右的神情,交替著打量每一個人,目光懶散得很,眼珠子一會兒從左移到右,一會兒又從右移到左。然而,話題一旦出現分歧、對峙,王彬彬的眼神立馬就聚焦了,很緩慢地打起手勢,說:“是這樣的。”這就是說,王彬彬要開口說話了。隨後就是一二三四。在這一點上,王彬彬和同屬南京軍區的小說家朱蘇進有著驚人的相似。看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得加上第九條:“語不驚人誓不休。”

因為人高馬大,王彬彬的舉手投足總是慢條斯理的。隻要一抬腿,王彬彬就會邁開他的四方步,玩他的“宏大敘事”。我想,如果有一顆“飛毛腿”導彈落在他的身邊,王彬彬一定不肯撒腿狂奔的。偶爾遇上熟人,王彬彬就要微笑著向人家點頭,親切得要了命。所以,我們不太願意和王彬彬在軍區大院裏一同走路,隻要你的手腳一麻利,你就成了“將軍”身邊的通訊兵。當然,我說的是背影,麵對麵你是不用擔心的,將軍的臉我們在電影上見多了,人家玩的是“胡天八月即飛雪”。

同在南京,說起來我和王彬彬見麵的機會真是少得可憐。我懶得出門,而王彬彬更是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寫作,業餘時間看書,要不就是看書,業餘時間寫作。這個人不泡吧,不搓麻將,不玩棋牌,不說“段子”,沒有“故事”。我就弄不懂他的身上哪裏來的這麼大的定力。偶爾通通電話,我說,忙什麼呢?他的回答永遠是一樣的,還能幹什麼?看書。我說,怎麼還在看呢?他在電話的那頭伸起個懶腰,拖聲拖氣地說,不看是不行的。

這麼說王彬彬是一個慢條斯理的人囉?這麼說王彬彬永遠靜若處子囉?否。今年六月,我到南京大學去聽王彬彬的講座,開始的幾分鍾還好,他有板有眼的,神靜氣閑的。沒多久,這個人“露”了。他激蕩、剛烈、無畏、敏感而又銳利。他的聲音與手勢都大得驚人,兩條腿在三尺講台上來來回回。在他激動、偏執同時又在學生麵前斟字酌句的時候,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痛、一種焦慮、一種憤怒。這就是為什麼他的研究領域離“文學”越來越遠,而離真正的社會越來越近的生理緣故。

這個人的這一輩子注定要被焦灼所纏繞。我想,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讀書與寫作上,或許正是這種焦灼的直接反應。他太想弄明白,他太想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麼“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這個人一定會累上一輩子。因為這種焦灼的“第一動因”不是來自於外部,相反,它來自於自身的氣質,氣質的力度與氣質的賁張。

我想,王彬彬的焦灼還有可能來自於生命的緊張感,這種緊張表現為極為沉重的使命色彩。這樣一來,這個人對時間與生命理所當然地采取一種擠壓式的生存姿態。因而,他選擇了迅速與明朗的文風,同時也采取了一種內斂和簡約的生活。

有一次我們在一條遊艇上遊覽,四五十個人,整條船都亂哄哄的,大家都在娛樂。他在用姊妹對吊將,你在打生死劫。我們玩得正投入,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聲詰問:“陀思妥耶夫斯基呢?”許多人都停下手裏的棋牌四處找說話的人。說話的人是王彬彬。我敢打賭,說話的人一定是王彬彬。

激情是王彬彬生命中的一把雙刃劍。

王彬彬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生於安徽安慶,本科就讀於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專業是日本語。畢業之後他被“分”到了部隊,有一年多的時間他就被摁在大別山的山溝裏頭。無論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心氣極高的王彬彬都不肯在那樣的地方了此一生的。一九八六年王彬彬考取了複旦大學,做了潘旭瀾老先生三年的碩士生,又當了三年的博士生。後來他就到了南京,再後來我們就認識了。

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嘴巴有多直露,但是,總是有朋友提醒、批評。我隻好默認。然而,在我看來。王彬彬的嘴巴比起我來還要直露。舉一個例子,今年上半年,我曾在北京一家報紙的副刊上發表過一篇小短文,王彬彬不同意我的觀點,晚上打來了電話,這個人告訴我看過我的文章之後,劈頭蓋臉就是這樣一句:“這篇文章不好。”我實在沒有料到王彬彬會給我來“血染的風采”。這個電話讓我難忘。這個電話同時還讓我踏實。這倒不是我有“聞過則喜”的聖德,我是說,如果王彬彬讚美你的某一樣東西,至少說,他是真心喜歡。不能掩惡與不肯虛美,這兩者是合二而一的。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你可以不接受他的直露,但是,這個人是誠實的。誠實,是的,不過我認為,誠實或許並不是王彬彬的道德自律,也許他還把它看成了一種修辭格式,王彬彬想獲得的,可能還有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