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海的向黎靜悄悄(1 / 1)

眼下的潘向黎可不是什麼“著名作家”,她正在南京大學讀博士。她怎麼會到南京大學讀博士的呢?這裏頭還有一個小故事。

熟悉中國教育體製的人都知道,在中國,你要讀碩、讀博,專業是第二位的,最為關鍵的是你的外語。外語過了,你也許能過,你要是在外語上摔倒了,你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是一九八七年本科畢業的,雖然一直在寫小說,可是,讀書的心一直沒有死。我的父親一直瞧不起寫小說的,在他的眼裏,十個小說家也抵不上一個學者。寫小說玩的是腿腳上的“花活”,隻有讀書、做學問才是實打實的真功夫——這就是他老人家的價值觀,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我和我的父親的關係有一度相當緊張,父親反對的兒子就要支持,兒子反對的父親就說好。“擰巴”到最後,等我到了一大把年紀,我終於發現了,潛移默化和耳濡目染的能量相當恐怖——我在骨子裏特別希望自己是一個學者。二〇〇六年,就在我寫《推拿》的前夕,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先把寫小說的事情放下來,好好讀幾年書。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丁帆教授,丁老師很支持。他關照我說,好好抓外語。我記得那是一個非常混亂的酒席,我給丁老師敬了酒,心情酣暢。這時候不知道是誰正在和潘向黎通話,我一把搶過手機,語重心長地說:“向黎,我想到丁老師這裏讀書,你也來,是吧,做我的師妹。”

我努力過。但是,很慚愧,看了南京大學先前的英語試卷之後,我沒有去報名,沒有意義的。突然,有那麼一天,我家的電話響了,是向黎。她說,她明天到南京來報到。我問她,報什麼到?她說,咦,你這個人,在裝吧?我沒裝,老實說,我忘了那個電話了。問清原委,我對向黎說,潘老師,你不是我的師妹,你是我老師。

向黎就是這樣的,不聲不響,最後,她總能走在前頭。

我不會說潘向黎來南大讀博士是因為我的鼓動,事情當然不會是這樣。但是,以她的資質,她做什麼做不成呢。她的外語好哇。我聽過向黎和日本人說話,嘴巴裏像熬著糯米稀飯,咕嘟咕嘟的。

說起日語就不能不說日本,向黎在日本留過學,我以為她的身上有一些特殊的氣息。比方說,禮貌。禮貌有什麼可說的嗎?有。在我的眼裏,禮貌是一件無比重大的事情,它關係到你如何對待別人,也關係到你如何對待自己,說白了,它關係到你如何看待人生。向黎一直以珍惜和講究的方式對待別人和要求自己,她讓人舒服。和向黎在一起,你永遠如沐春風,這就是我想說的。她可以穿西服,也可以穿唐裝,但是,她是平和的,和藹的,和氣的,她的氣質就是她身上的“和服”,我永遠欣賞和尊敬彬彬有禮的人,即使在劇烈的對抗中,我也不喜歡一個人身上的粗鄙。向黎在很長的時間內都可以保證她友誼的品質。

向黎這樣天性的人適合創作嗎?這要看。我可以武斷地說,如果文學處在一個“乒乒乓乓”的亂世,向黎這樣的作家最容易被埋沒了。她不來刺激,她不可能耍大刀,她不肯扭著“S”形腰肢擺POSS,她丟不起那個人,所以,她注定了不可能“脫穎而出”。向黎是幸運的——她適合於文學的蕭條、末世,她需要外部的眼光曾經滄海,她需要靜。隻要她靜下來,她的機會就來了。向黎這些年獲得如此的好評,這委實不是她全部的功勞,是看小說的人有品位了,有眼光了,有能力了。末世出珍品,真的是這樣。

什麼叫天時地利?說白了就是你的才華和外部的氣息對頭。文學越來越沒勁了,一個個都火眼金睛的——誰還沒看過呢?對向黎這樣知道珍惜和一直講究的人,空間卻無比地寬闊。她用心、用功,她作品的味道是她自己熬出來的。清水、白菜,把白菜丟在清水裏頭有意思嗎?沒意思。可是,如果它們放在一起,用火煮,煮出來之後清水還是清水,白菜還是白菜,你試試看。這裏頭的專注、火候、分寸,哪一樣也隨便不得。

文學的末世也是不聲不響的,在不聲不響裏頭,上海的向黎靜悄悄。等你注意到她的時候,她一定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