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的愛是笨拙可笑的。平日裏它們相當老成持重,各自默默地躲在暗礁叢裏,穩如一個石塊。它們活得相當謹慎,馱著堅實沉重的螺殼,每前進一步都三思而行。一旦有風吹草動,即使是極細致的聲響,它們也趕緊將全身縮進硬殼裏,並用腦袋上的護蓋封住螺殼口。危險已過去大半天,它們還死死地扣在礁石上。直到它們確信沒有一絲一毫的危險,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像無線電天線一樣四處轉動,充滿警惕地傾聽四周的世界。海螺無論做什麼事都極有耐心和涵養,就是獲取食物的饑餓之時,電表現出老練和穩重。它並不同要獲取的小動物廝打,而是慢條斯理地、和風細雨地、悄無聲息地解決問題。吃相也極其文雅,平平靜靜細細致致地咀嚼而且吃得幹幹淨淨。然而到了愛情的季節,性情老實的海螺便一反常態。它們大張旗鼓地喧嘩和騷動;幾乎將三分之二的身體探出殼外,激動得像喝了二斤燒酒,張張狂狂搖搖晃晃,完全不顧死活。每個海螺都在放射著愛的信號,這些熱烈誘人的信號在水下縱橫交織,形成一張巨大而無形的情網。
於是,仿佛誰突然吹響了愛情號角,四麵八方的海螺聞聲而動,它們越過高低不平的礁石,海藻林,鬆軟的水下沙丘,瘋狂般地朝情網中心靠攏。任何生物見到海螺行走的樣子都會覺得可笑卻又痛苫。海螺行走太艱苦艱難了!由於它們沒有腳沒有手,隻能靠觸角和肉體在地麵上摩擦蠕動,每小時挪動幾步。然而為了愛情它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饑餓,日夜兼程,朝愛的方向艱辛挪動。它們完全像朝聖的信徒一樣,哪怕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也在所不辭。愛情的號角在深深的海底無聲的鳴響,不斷向四周放射震渡,吸引方圓數裏海域的海螺們手舞足蹈般地奔波不止。第一批趕到的海螺立即緊緊擁抱在一起。它們過去壓根就不相識,絕無往來,但在愛情麵前,卻毫不猶疑地親密起來,完全像闊別多年的老友重逢。第二批海螺趕來了,更是毫不猶疑地擁抱,第三批第四批……它們一層又一層地瘋狂擁抱,相吸相靠,即使是幾十幾百幾千個海螺,也緊抱得似一個海螺。在愛情的高潮季節,往往成千上萬個海螺緊密相愛成一座巨大的海螺山!一個年輕的小花螺還在路上吃力地爬動,她是出生以來第一次參加愛的聚會。她本來躲在礁叢裏安靜地生活,陡然地感到一種異樣的信號,這信號猶如甜美的歌曲,使她渾身激起一陣陣幸福的戰粟。
這從沒有過的美好感受弄得她興奮不已,膽量倍增。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膽小怕事唯唯諾諾,一個遙遠的呼喚向她內心注入力的電流,這電流使她激情嘭脹,她要朝那遙遠的呼喚奔去,去唱歌去快樂去將那鼓脹的情感盡情室泄。小花螺吞吐著清澈的水流,花枝招展般地揚起沉重的螺殼,朝她感受美好的地方努力靠近。凶狠的螳螂蝦揮動著尖利的雙鉗,橫在路前。狡猾的寄居蟹也鬼鬼祟祟地瞄著她。要在過去,她早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可現在,愛的力量使她英勇無比,坦然而行。螳螂蝦和寄居蟹驚杲了,麵對一反常態的小花螺猶疑不決,終於沒敢輕舉妄動。小花螺一個勁地向前奔,無論是清亮的白日還是幽黑的長夜,她每分每秒不休止。當她終於接近愛情的聖地之時,千百個阿哥阿妹已擁抱成一個巨大的螺山。眾多愛的心靈愛的肉體在一起撞擊摩挲,噴發出讓她喘不過氣來的愛波。
小花螺陶醉了,伸展著全身每一個部位,忘情地撲上去。猛然間,她看到人類碩大的手掌向下伸來,進而看到一些令她膽戰心驚的金屬器具。頃刻,她的那些阿哥阿妹們在金屬器具中翻滾碰撞。她模糊地認識到這是危險,但她卻收不住向前的力量,愛情使她視死如歸,她一直走進人類貪婪的手掌。離開水麵的一刹時,她看到她身後還有無數個兄弟姐妹被捉上來,為一腔戀情前仆後繼。聰慧的人類哈哈大笑:海螺上床了!海螺上床了!……上床,是人類性交的代用詞。現在卻巧妙地用在海螺交配行為上。人類早已掌握海螺的一切動向,精確計算它們的浪漫季節。人類知道,平日裏深藏的海螺是很難捕捉到的,可是利用這愛情的浪漫,就不費吹灰之力地俯首拾來,輕鬆得如囊中取物。得了便宜的人類在收獲之後又說叉笑,講海螺的笨拙,講海螺傻乎乎的愛,講螺肉的滋味和營養,這營養能滋潤人的生殖器官……海螺們安靜地躺在船板上,包括那個還沒來得及嚐到愛果滋味的小花螺。應該說它們還是挺幸運的,因為它們聽不懂人類的語言。